周临川再见到沈昭的那天,整座城市正在下雨。
她站在画廊的玻璃幕墙后,穿一件黑色高领毛衣,指尖夹着一支细长的薄荷烟,烟雾缭绕间,那张脸依旧美得锋利。十年了,她似乎一点都没变,还是那副对谁都漫不经心的样子。
“好久不见。”我走过去,声音比想象中哑。
她抬眼,睫毛在灯光下投出细碎的阴影,然后笑了:“周临川,你老了。”
我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没反驳。三十五岁的男人,眼角有细纹,西装口袋里还揣着降压药,确实算不上年轻。
“来看画展?”她问。
“来看你。”
沈昭的笑容淡了。她掐灭烟,转身走向展厅深处,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出清脆的声响。我跟上去,像十年前一样,像个傻子一样跟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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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我们三个是最好的朋友——我,沈昭,还有陈郁。
陈郁是沈昭的男朋友,也是我的大学室友。他有一双鹿一样温润的眼睛,笑起来时左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所有人都喜欢他,包括我。
包括沈昭。
但沈昭不一样。她像一团火,烧得人疼,却又忍不住靠近。陈郁爱她爱得死去活来,甚至为她放弃了国外名校的offer。而我,我站在他们身后,像个影子,既渴望沈昭的目光,又愧疚于对陈郁的背叛。
直到那天晚上。
陈郁生日,我们喝了很多酒。沈昭醉眼朦胧地靠在我肩上,说:“周临川,你比陈郁有趣多了。”
我本该推开她的。
但我没有。
陈郁推门进来时,沈昭正咬着我的耳垂轻笑。他的表情像是被人捅了一刀,但很快又恢复平静,甚至笑着说:“打扰了。”
一周后,他跳江自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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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在想他?”沈昭的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画廊的休息室里,她递给我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动,像极了陈郁的眼睛。
“你呢?”我反问。
她轻笑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我早忘了。”
撒谎。
沈昭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疤,是陈郁死后她拿烟头烫的。她说那是“赎罪”,但我知道,她只是怕自己忘记。
“你为什么回来?”我问。
“想你了。”她凑近,红唇几乎贴上我的耳廓,“想看看你这些年,有没有梦到过我。”
她的气息温热,带着薄荷烟和苦艾酒的味道。我该推开她的,就像十年前该做的那样。
但我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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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沈昭重新搅在一起,像两具腐烂的尸体互相啃噬。
她住进了我的公寓,穿我的衬衫,在我的床上抽烟,用涂着黑色指甲油的手指抚摸我的脸。我们做爱,争吵,再和好,像一对病态的恋人,又像两个互相惩罚的罪人。
直到那天,我在她抽屉里发现一张照片——
陈郁站在阳光下,搂着一个陌生女孩的肩膀,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一行字:**“阿郁和新女友,摄于2013.5.20”**
2013年5月20日。
那是陈郁自杀前三个月。
“这是什么?”我举着照片质问沈昭。
她瞥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劈腿了,我没告诉你。”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你以为他为什么自杀?”沈昭点燃一支烟,笑得残忍,“因为他愧疚。他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你——他知道你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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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陈郁跳下去的那座桥上,手里攥着那张照片。
十年了,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他。
原来我们都错了。
沈昭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周临川,你要跳吗?”
我回头看她。夜风吹乱她的长发,她美得像朵带毒的花。
“不。”我说,“但你可以。”
她笑了,慢慢走向栏杆:“你终于聪明了一次。”
然后她纵身一跃,像只黑色的鸟,消失在江面的雾气中。
我没有拦她。
沈昭的尸体在第三天被打捞上来, 新闻头条刊登了沈昭的死讯,称其为“意外失足”。
江水泡烂了她的皮肤,那张曾经美得惊心动魄的脸肿胀发青,长发缠满水草,像一团腐烂的海藻。我站在停尸间里,掀开白布时,法医的助手当场吐了出来。
我却没有吐。
我只是盯着她左手无名指上那道疤——烟烫的,深褐色的,像一条丑陋的虫子。
“确认是自杀?”我问。
法医点头:“监控拍得很清楚,她自己跳下去的。”
我笑了。
他们不知道,监控拍不到的角落,是我亲手推了她。
陈郁的日记是在沈昭死后第七天寄到我手上的。
匿名快递,牛皮纸信封,里面是一本黑色硬皮笔记本,扉页上写着“给阿川”——陈郁的字迹。
我坐在他墓前读完的。
2013.3.15
“沈昭今天又发脾气了,摔碎了我送她的杯子。她说我虚伪,说我和小璐的事恶心。可我和小璐根本没什么,那天只是帮她搬画具...”
2013.4.2
“沈昭用烟头烫了自己,说这是惩罚。她越来越不正常了,可我离不开她...”
2013.5.20
“阿川看沈昭的眼神不对。我早该发现的。他们是不是...”
最后一页写着: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沈昭杀的。”
字迹凌乱,像是匆忙写下的遗书。
我攥着日记本,指节发白。十年了,我以为自己是凶手,原来我们都是她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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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昭的葬礼在一个阴雨天举行。
来的人很少,她父母早就不认这个女儿,艺术圈的朋友也只当是场热闹。我站在墓碑前,看着工人把骨灰盒放进墓穴,突然想起陈郁下葬那天,沈昭穿着红裙子,在雨中放声大笑。
“你满意了?”我对着墓碑说。
雨水顺着石碑流下,像黑色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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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拾沈昭的遗物时,我在她保险箱里发现一个U盘。
里面是十段视频。
第一段拍摄于陈郁死前夜,画面里他跪在地上哭求,沈昭举着摄像机冷笑:“跳啊,你不是想赎罪吗?”
最后一段是上周拍的,我熟睡的脸占满屏幕,沈昭的声音在画外轻笑:“临川,你知道怎么让一个人永远记住你吗?”
她俯身吻我的额头:“死在他手里。”
我砸碎了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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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汽油浇满沈昭的画廊时,天空开始下雪。
火苗窜起的瞬间,整座建筑像被点燃的纸灯笼,烈焰吞噬她那些价值连城的画作——扭曲的人脸,猩红的嘴唇,全是我的肖像。
警察来得很快,但我已经回到江边。
陈郁跳下去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我踩上去,听见冰面碎裂的脆响。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警局的来电。我掏出来,看着屏幕亮起又熄灭,最后一条推送新闻跳出:
“知名画廊纵火案嫌疑人锁定,系死者生前情人...”
我笑了,把手机扔进江里。
冰层彻底裂开时,江水灌进鼻腔,冷得像沈昭最后的吻。
恍惚间,我看见他们站在岸上——陈郁穿着大学时的白衬衫,沈昭一袭红裙,两人手牵手望着我下沉。
“欢迎回家。” 他们同时说。
黑暗吞没视野前,我终于明白:
这场游戏里,从来就没有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