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梅雨季节的潮湿黏在皮肤上,像一层洗不掉的薄膜。许晚站在外滩27号门前,数着台阶上的裂缝——十三道,比她想象中少。这座曾经纺织局的巴洛克建筑,如今挂上了崭新的铜牌:【沪港设计交流中心】。
"紧张?"周予森撑开黑伞,伞面倾斜的角度刚好为她挡住飘来的雨丝。他无名指上的飞机零件戒指沾了水汽,泛着哑光。
许晚摇头,却下意识摸了摸胸前的参展证。母亲的设计展后天开幕,而今天只是布展,但她的胃部仍然紧缩成一团。这是二十年来,《浦江晨曦》系列首次以母亲的名义公开展出。
"许设计师!"玻璃门内跑出个扎马尾的女孩,"运输车在后门,您母亲的原作已经送到了。"
仓库里弥漫着樟脑丸的味道。当工人拆开最后一个木箱时,许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二十幅设计稿整齐排列,每张右下角都有母亲娟秀的签名和日期:1998.11。那个被偷走的秋天,如今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这边需要您签字确认。"女孩递来平板,"还有联合展区的布置方案..."
许晚看向所谓"联合展区"的设计图,心脏突然漏跳一拍。策展人擅自将她的学生作业与母亲的作品并列,还起了个煽情的标题《血脉与传承》。
"这不行。"她听见自己声音发紧,"我妈不知道有这个安排..."
"是我同意的。"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母亲穿着墨绿色旗袍站在门口,左手还戴着复健护具,右手却已经能优雅地夹着香烟。她走近展板,用烟头虚点图纸:"这里加个过渡区,放我们在瑞士的合作作品。"
许晚瞪大眼睛。母亲戒烟十年了,这个动作是二十年前那个年轻设计师的习惯。更令人惊讶的是她接下来说的话:"标题改成《降落与起飞》——我降落,你起飞。"
雨点突然变大,敲打着仓库的铁皮屋顶。许晚想起飞机上母亲说的"他会很高兴",现在才真正明白其中的含义。周予森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指,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
布展到傍晚时,一位银发女士冒雨前来。许晚立刻认出了她——杜邦女士,当年巴黎展的策展人,就是她拒绝了母亲最后的申诉。
"我是来道歉的。"女士的中文比二十年前流利许多,从爱马仕包里取出个信封,"这是当年陈给我的支票复印件,我一直..."
母亲接过信封,看都没看就递给许晚:"烧了它。"然后转向杜邦女士,"展厅有咖啡,聊聊?"
许晚看着两人走向休息室的背影,突然意识到母亲身上发生了什么根本性的变化——她不再被过去的幽灵所困,甚至能坦然面对曾经的背叛者。
"你妈妈比我们想象中坚强。"周予森轻声说,手指轻轻梳理她被雨水打湿的发梢,"看这个。"
他手机上是周爷爷刚发来的消息:【陈在马来西亚被捕,引渡手续已启动】。配图是新闻截图,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男人戴着手铐,西装皱得像抹布。
"这么快?"
"爷爷联系了当年的飞行员同事。"周予森收起手机,"国际刑警早盯上他了,涉嫌洗钱和走私。"
许晚望向休息室,母亲正给杜邦女士看复健后的新作品。阳光突然穿透云层,透过彩色玻璃窗在她们身上投下斑斓的光斑,像极了母亲设计中最著名的光影效果。
"对了。"周予森突然想起什么,从背包取出个牛皮纸袋,"清华的延迟入学批准下来了,正好能陪你参加完建筑大赛。"
许晚猛地抬头:"你申请了延迟入学?"
"一年而已。"他耸耸肩,"反正爷爷的诊所..."
话没说完,许晚已经吻住他。这个吻带着雨水的味道和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激。周予森笑着擦掉她脸上的水珠:"这么感动的话,帮我个忙?"
他从纸袋里又抽出一份文件——《星辰建筑工作室注册申请》。许晚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
"飞机上写的草案。"周予森指向合伙人签名处,"现在只差你的名字。"
许晚接过钢笔,这是周予森送她的那支刻着"XW"的笔。签名时,她发现文件最后一页还夹着张照片:高中钟楼的天文台,他们第一次共同看星星的地方。
"工作室Logo。"周予森解释,"我想用这个剪影。"
夜幕降临时,布展暂告段落。母亲要和杜邦女士共进晚餐,周予森被周爷爷叫去商量陈主任案的证人保护事宜。许晚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雨后的空气中飘着梧桐树特有的清香。
手机突然震动,是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图片,许晚的血液瞬间凝固——那是张老照片:年轻的母亲躺在产床上,旁边站着穿制服的周振国,而角落里,一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正偷偷抚摸婴儿的脸。照片背面写着:【明天下午3点,锦江乐园摩天轮见。老刘】
许晚站在人行道中央,四周的喧嚣突然远去。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直到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周予森的消息:【爷爷联系到当年接生的护士了,老刘可能不是坏人。等我回来商量。】
霓虹灯次第亮起,在潮湿的路面上投下蜿蜒的倒影。许晚望着橱窗里自己的镜像,突然发现锁骨下的胎记在灯光下格外明显——那个据说与母亲孕期梦境有关的心形印记。
她摸出钢笔,在手臂上画下第一百零五座桥。这一次,桥两端站着的不再是抽象的小人,而是清晰可辨的轮廓:这头是握着设计图的母亲,那头是怀抱婴儿的周振国。而在桥梁中央,她自己正朝着光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