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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桃花像是被她的呼喊惊动了一般,纷纷扬扬地飞舞着,那粉色的花雨细密又轻柔。
就如同江南四月里连绵不绝的烟雨,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仿佛永远都不会停歇。
小夭在这片无边无际的桃花林里跌跌撞撞地跑着,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小夭.玟小六娘,娘,娘,我是小夭啊……
小夭.玟小六你看看我,我来找你了……
不知跑了多久,喊了多久,就在她几乎要耗尽力气的时候,一袭青色的身影,悄然出现在那片绯红的桃花雨幕之中。
小夭的脚步猛地顿住,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呆呆地望着那一片绚烂绯红里的那一抹清冷的青色。
隔着漫天飞舞的花雨,那身影显得朦胧而遥远,看不真切,只能隐约瞧见她走得极慢,每一步都带着迟疑,又透着小心翼翼,仿佛生怕惊扰了这林间的寂静。
终于,那身影一点点地朝着小夭靠近,可就在离她还有一长段距离的地方,却又骤然停住了脚步。
空中的桃花雨落得愈发急促了,粉色的花瓣像是断了线的珠帘,纷纷砸落下来,将那人的面目笼罩在一片迷离的花影之中。
小夭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可无论她怎么努力,眼前的身影始终模糊不清,就像隔着一层永远也捅不破的薄雾。
小夭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着团烧干的棉絮,又涩又哑,那声到了嘴边的呼唤,终究是没能挣出来。
她下意识地往前挪了半步,想离那抹青色的身影再近些。
可漫天飘落的桃花雨却像有了生命一般,温柔地拂过她的脸颊,力道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轻轻巧巧就将她往后推了推。
她再想迈步,脚下却像生了根,任是怎么用力,都挪不动分毫。
身后的少昊望着那抹立在桃花深处的青色身影,声音里带着几分难以置信的颤抖,试探着唤道……
少昊阿珩,是你吗?
空气仿佛凝滞了许久,久到小夭都觉得那漫天的桃花瓣落得慢了些。
终于,一个嘶哑得像是被烈火烧过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微的迟疑,又藏着几分辨认的恍惚……
西陵珩少昊?
少昊是我!
少昊的声音里那股抑制不住的颤抖更明显了,像是积攒了半生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
西陵珩你老了。
那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太多情绪,却像一把钝刀,轻轻割在人心上。
少昊想扯出个笑容来,嘴角动了动,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得不听使唤,那笑意终究是没能漾开,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少昊你……这些年,可还好?
西陵珩很好。
两个字说得异常平静,异常淡然,就像春日里江南烟雨中偶然撞见的故交。
纵然隔着悠悠岁月,鬓边已染霜华,再次相逢时,依旧能隔着氤氲水汽,坦然道一声安好。
少昊定了定神,抬手轻轻按在小夭肩上,对着那抹青色身影说道……
少昊姨母和柳芜都在呢,我带小夭来见你。
青色的身影依旧默默伫立在漫天飞落的桃花里,看不清她脸上是何种神情,是悲是喜,是怨是念,都被那朦胧的花色掩去了。
只有她身周的桃花瓣,像是被无形的手牵引着,飞旋、聚拢、又散开,忽而成团如朝云初散,忽而成簇似暮云四合,变幻无端,仿佛藏着说不尽的心事。
小夭伸手拨开身前越来越密的桃花瓣,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她的肩头、发间。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挣着,脚下的花瓣积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像有无形的阻力拽着她。
前方那抹青色的身影像是被她这举动惊得浑身一颤,猛地向后急退了几步,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西陵珩别,别过来!
小夭仰着头,声音里裹着哭腔,却又透着股不肯罢休的执拗……
小夭.玟小六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偏要过去,偏要!
小夭.玟小六你到底为什么要躲在这桃花里?让这些花散开,让我看看你!
西陵珩小夭,听话。
这四个字撞进耳朵里,小夭的脚步猛地一顿。
太熟悉了,熟悉到像是刻在骨头缝里。小时候她爬树掏鸟窝,被娘抓了现行,娘会叹着气说“小夭,听话”。
她揣着满兜的蜜饯不肯好好吃饭,娘拿着碗筷坐在她对面,语气温和地说“小夭,听话”。
她初见玱玹时闹别扭,梗着脖子不肯叫哥哥,娘蹲下来替她理着额前的碎发,也是这样说“小夭,听话”……
那时候娘的声音是温润的,像山涧里淌过的清泉,带着暖意,可眼前这声音,却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粗糙得让人心头发紧。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淌,滴落在身前的花瓣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这一次,她没有像小时候那样,梗着脖子跟娘犟到底,反而真的听话地停住了脚步,只是那语气里的倔强和别扭,还和幼时一模一样……
小夭.玟小六你告诉我,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青影沉默了片刻,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疲惫……
西陵珩我体内蕴着太阳之火,稍不留意,就能把原本水草丰美的土地烧成千里荒漠。
西陵珩离得太近,会伤着你。
“轰”的一声,小夭只觉得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嗡嗡作响,她踉跄着后退了半步,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声音都在发颤……
小夭.玟小六你……你是……是那只传说中的旱魃大妖怪?
西陵珩世人叫我旱魃吗?
青影轻轻应了一声,语气里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名字……
西陵珩想来是了。
小夭定了定神,目光死死盯着那抹青色,像是要穿透层层叠叠的花瓣看清里面的人……
小夭.玟小六你一直都住在这里?
西陵珩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却像重锤敲在小夭的心上。
小夭.玟小六当年你没有去接我,不是不想,是不能,对吗?
明明答案就摆在眼前,那些年辗转反侧的猜测、日思夜想的缘由,此刻几乎成了明晃晃的事实,可小夭还是要亲口问出来。
这一问,她等了太久太久,从懵懂无知的孩童,等到鬓边染上风霜,等到几乎要以为再也等不到答案的这一天。
青影似乎感受到了她声音里的颤抖和痛苦,那抹模糊的轮廓微微动了动,一只手不自禁地伸了出来,像是想触碰她,又像是想拂去她脸上的泪。
身影往前挪了几步,离得近了些,小夭甚至能隐约看到那青色衣袖下露出的手腕,苍白得近乎透明。
可下一刻,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青影也痛苦地向后退开,声音里染上了浓重的悲戚……
西陵珩我体内的太阳之力,烈得很,所过之处,草木会枯,河水会竭,万物俱灭……
西陵珩我不能出去,一步都不能,只能守在这里等你。
她顿了顿,声音低哑得几乎要听不清,却字字清晰地钻进小夭耳中……
西陵珩我等了四百年,就想亲口告诉你……
西陵珩小夭,娘这一生,护了家国,护了子民,自问没有半分亏欠,可到头来,却独独亏欠了你,亏欠了你爹……
西陵珩娘对不起你,真的对不起你……
最后几个字,像是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飘散在漫天飞舞的桃花瓣里,轻轻落在小夭的心上,又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