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窗玻璃蜿蜒而下,像一道道透明的伤痕。童谣蜷缩在窗边的旧沙发上,指尖轻轻触碰冰凉的玻璃,随着雨滴的轨迹画着无意义的线条。这是父母去世后的第三个雨季,也是她失去声音的第三年。
楼下传来搬动的嘈杂声,打断了童谣的思绪。她微微探头,看见几个搬家工人正往一楼那间空置已久的房子里搬家具。一个高挑的男人站在雨中指挥,黑发已经被雨水打湿,贴在额前。他似乎察觉到楼上的视线,突然抬头。
童谣来不及躲闪,与他四目相对。那是一双深邃如墨的眼睛,即使在阴雨天也亮得惊人。她慌乱地缩回身子,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仿佛要冲破那层薄薄的皮肉。
"童谣!发什么呆?去把厨房的垃圾倒了!"姑妈尖锐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童谣点点头,拿起厨房角落的垃圾袋。姑妈总是这样,明知她无法回应,却偏要用问句使唤她。自从父母在那场车祸中丧生,而她侥幸活下来却失去声音后,姑妈就收留了她——如果"收留"这个词能用来形容被迫寄人篱下的生活。
雨已经小了些,童谣拎着垃圾袋走向楼下的垃圾桶。经过一楼那户新搬来的人家时,她听见屋内传来钢琴声。那是一段忧伤的旋律,像在讲述一个无人倾听的故事。童谣不自觉地停下脚步,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琴声戛然而止。门突然打开,刚才那个男人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块擦拭钢琴的软布。
"你喜欢这首曲子?"他的声音低沉温和,像是大提琴的共鸣。
童谣惊慌地后退一步,下意识地摇头,却又在下一秒点了点头。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然后摆摆手——这是她惯常用来表示自己不能说话的方式。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但没有流露出童谣常见的怜悯或尴尬。"我是秦修远,钢琴师。"他简单介绍道,"刚才弹的是我自己创作的曲子,还没有名字。"
童谣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笔,快速写道:「很美,像雨声。」
秦修远接过本子,嘴角微微上扬。"谢谢。你是第一个听懂它的人。"他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童谣。」她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
"童谣..."秦修远轻声念道,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律,"很适合你。"
一阵风吹来,带着雨水的凉意。童谣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在雨中,衣服已经半湿。她匆忙指了指楼上,示意自己该回去了。
"等等。"秦修远转身进屋,很快拿着一把黑色长柄伞出来,"拿着吧,别再淋湿了。"
童谣接过伞,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手,一股微弱的电流似乎从接触点蔓延开来。她慌乱地鞠躬道谢,然后逃也似地跑上楼。
回到家中,姑妈正在看电视。"倒个垃圾要这么久?"她头也不回地问。
童谣默默放下伞,走进自己的小房间。那是一个只有六平米的空间,除了一张窄床和书桌外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她坐在床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段钢琴旋律。
从那天起,童谣的生活多了一项秘密的期待。每天放学回家,她都会在秦修远的门前稍作停留,希望能再次听到那动人的琴声。大多数时候,屋内寂静无声,但偶尔,那扇门会奇迹般地打开,秦修远会邀请她进去听一会儿琴。
"你今天看起来心情不好。"一个周五的下午,秦修远在弹完一段欢快的曲子后突然说道。
童谣惊讶地抬头,不明白他怎么看出来的。她在纸上写道:「你怎么知道?」
"音乐是情绪的语言。"秦修远的手指轻轻抚过琴键,"而你听音乐的方式变了。今天你的呼吸更沉重,肩膀也一直紧绷着。"
童谣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写下:「学校有人嘲笑我不能说话。」
秦修远的眼神暗了下来。"愚蠢的人总是害怕自己不理解的事物。"他突然站起身,"来,我教你弹琴。"
童谣惊慌地摇头,连连摆手。
"别怕。"秦修远不由分说地拉着她坐到琴凳上,"音乐不需要声音,只需要心。"
他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引导她的手指按下琴键。童谣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气,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温度。一个简单的旋律在他们手下诞生,像初生的雏鸟第一次振动翅膀。
"看,你做到了。"秦修远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那一刻,童谣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悄然绽放。三年来第一次,她不再觉得自己是残缺的。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梦境。童谣开始每天放学后到秦修远家学琴。他从不催促她进步,也不对她的失误表现出不耐烦。在他的引导下,童谣不仅学会了基础弹奏,还开始尝试创作简单的旋律。
"你有天赋。"秦修远常常这样说,眼神中闪烁着童谣读不懂的光芒。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一个阴沉的下午,童谣像往常一样敲响秦修远的门,却无人应答。她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才不得不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秦修远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他的窗帘紧闭,门锁纹丝不动。童谣开始担心,他是不是厌倦了教一个哑巴弹琴,所以悄无声息地搬走了?
一周后的深夜,童谣被楼下的动静惊醒。她悄悄起身,透过窗户看到秦修远被一辆车送回来,下车时他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苍白如纸。
童谣的心揪了起来。她顾不得时间已晚,披上外套就冲下楼。当她气喘吁吁地站在秦修远门前时,他刚打开门,看到她时明显愣住了。
"童谣?这么晚了..."他的声音比往常虚弱许多。
童谣指了指他的手,眼中满是担忧。
秦修远苦笑了一下。"进来吧,外面冷。"
屋内比往常凌乱,钢琴上积了一层薄灰。秦修远艰难地用左手给童谣倒了杯热水。"抱歉,最近没去上课。"他避开她的视线。
童谣迅速写道:「发生了什么?你的手...」
秦修远沉默了很久,久到童谣以为他不会回答。最终,他长叹一口气。"我可能...再也弹不了琴了。"
原来,秦修远是一位颇有名气的钢琴演奏家,但半年前开始,他的右手出现不明原因的疼痛和麻木。经过多次检查,医生诊断是罕见的神经损伤,可能需要进行高风险手术。
"上周是最后一次尝试保守治疗。"他举起缠满绷带的手,"失败了。医生说如果不手术,症状会继续恶化,最终完全失去功能。但手术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十。"
童谣感到一阵眩晕。她无法想象那双能创造出如此美妙音乐的手,那双曾温柔引导她触碰琴键的手,可能会永远失去它们的力量。
「什么时候手术?」她颤抖着写下。
"后天。"秦修远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如果失败...我打算搬走。没有钢琴的人生,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童谣猛地站起来,在本子上用力写道:「不许说这种话!你会好起来的!你答应过要教我弹完《梦中的婚礼》!」
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滴落在纸面上,晕开了字迹。秦修远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复杂的情绪。
"童谣..."他伸手想擦去她的眼泪,却在半空中停住,"对不起,我不该让你担心。"
童谣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颊上。她无法说话,只能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在乎你,请不要放弃。
手术当天,童谣逃课去了医院。她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坐立不安,手中紧攥着一张纸条,上面写满了想对秦修远说的话。
五个小时后,医生终于出来宣布手术成功。童谣喜极而泣,但医生紧接着说:"不过,功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还要看后续康复情况。他可能无法再从事专业演奏了。"
当童谣被允许进入病房时,秦修远已经醒了。他的右手被固定在支架上,脸色比纸还白。看到童谣,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我猜医生告诉你了?"他虚弱地问。
童谣点点头,拿出准备好的纸条:「没关系,我们可以一起康复。我当你的手,你当我的声音。」
秦修远的眼眶红了。"傻姑娘,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我可能永远都是个废人了。"
童谣坚定地摇头,又写下一行字:「音乐不只存在于手指间,更存在于心里。这是你教我的。」
一滴泪从秦修远眼角滑落。他伸出左手,童谣立刻握住。"童谣,"他声音哽咽,"如果...如果我好不起来,你还会..."
童谣没等他说完,俯身轻轻抱住了他。在这个拥抱中,她倾注了所有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情感:感谢、依赖、心疼,还有那份悄然生长却不敢宣之于口的爱意。
秦修远的左手紧紧回抱住她,仿佛抓住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浮木。"等我好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们一起写首歌,你负责歌词,我负责旋律。好吗?"
童谣在他肩头用力点头,泪水浸湿了他的病号服。窗外,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两人相拥的身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