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外暮色四合，羊皮灯笼在风中晃出细碎光影。
芈月攥紧袖口，指甲几乎掐进掌心。眼前义渠人扬起的皮鞭第三次抽在狼孩背上时，那孩子突然发出困兽般的低吼，龇着牙扑向对方脚踝——却因长久饥饿，被反手掼在土墙上。
“贱东西！”络腮胡的牧羊人抬脚碾过狼孩乱发，“老子花三日才套住你，不驯顺便剥了皮做毯子！”
狼孩喉咙里滚出呜咽，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羊皮水袋。芈月心口猛地一缩——这双眼睛多像当年在楚宫巷弄里，自己抱着饿晕的小冉时，那孩子望向米粥的眼神。
“且慢。”青铜护甲在石板上敲出清响，“此人我要了。”
牧羊人转头时，目光在她腰间的玉珏上凝住：“芈月公主想救人？”他抬手抹了把嘴角涎水，“听说楚女头上一根簪子能换三斗粟米——”
“给你。”芈月拔下赤金镶玉簪拍在石桌上，翡翠坠子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但我要他活着站在我面前。”
狼孩被拖进营帐时，浑身还在发抖。芈月蹲下身，用温水浸软他纠结的发结，才发现这孩子左眼角有道月牙形疤痕——竟与小冉耳后胎记生在同一位置。
“以后便叫你小狼吧。”她将肉粥吹凉递过去，指尖忽然被粗糙的掌心包住。小狼啃着粥勺抬头，喉间溢出含混的“阿...阿...”芈月鼻尖一酸，替他掖紧狐裘：“对，我是阿姊。”
七日后，义渠王帐内传来瓷器碎裂声。
“你要放她回秦？！”翟骊攥着酒囊的指节发白，酒液顺着虬结的手臂淌进毛皮坎肩，“秦国那群老狐狸早想吞了义渠，你放她回去便是放虎归山！”
张仪垂眸拨弄袖中玉蝉，声音却似浸了冰：“义渠王若不放，芈月公主怕是要学孟姜女哭长城——届时六国皆知义渠扣押楚女，西戎七十二部谁还信您的‘共击秦国’之约？”
帐外突然传来嬉闹声。翟骊掀开帐帘，正见芈月蹲在草地上，任由小狼叼着她的丝绦转圈。那孩子竟已能模糊喊出“阿姊”，沾满草屑的手正往她发间别野菊。
“王上可曾见过她看那狼孩的眼神？”张仪不知何时走到身侧，“若说这世上还有能让芈月软肋的...除了黄歇，便是这孩子了。”
当晚，芈月在帐中整理衣物时，小狼突然抱住她膝头，喉咙里发出焦虑的呜咽。她摸着孩子新长的软发，忽闻帐外传来翟骊的声音：“明日辰时送公主回秦...至于小狼...”
“不可！”芈月冲出去时，正见义渠人拖着哭闹的小狼往马厩走。她抓住翟骊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古铜色的皮肤：“他只是个孩子！”
翟骊别过脸，喉结滚动：“秦国容不得义渠血脉。你要怪，便怪张仪那张利嘴——他说留这孩子在你身边，你终究念着义渠情分。”他转身时披风扫过她发梢，“但我要的，是你回秦后替义渠说话的真心。”
咸阳宫侧殿，熏香混着血腥气钻进鼻腔。
芈姝握着芈月的手，指尖凉意浸得对方一颤：“那日崖下寻了三日，只捡到这半幅衣袖...”她展开锦盒里的青衫残片，边缘果然有撕裂的齿痕，“歇儿素来谨慎，定是遭了埋伏...”
芈月盯着布料上的暗纹，忽然想起黄歇十五岁那年，自己替他绣这纹样时，针脚歪扭得被女傅罚抄《诗经》三日。此刻残片上染着褐红斑驳，她突然想起义渠人常说“狼群噬人先咬咽喉”，胃里一阵翻涌。
“我要去崖下。”她猛地起身，玉佩撞在案几上碎成两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芈姝欲言又止，最终轻轻颔首。鎏金宫灯下，她望着芈月远去的背影，指尖慢慢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半枚带血的玉珏，正是三日前某双涂着丹蔻的手，悄悄塞进她妆奁的。
崖底腐叶堆里，香囊的流苏沾满泥土。
芈月跪趴在乱石间，指甲缝里嵌满草汁。当那枚绣着并蒂莲的香囊滚入视野时，她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扯开锦带的瞬间，一缕墨黑发丝滑落掌心——是她及笄那年，黄歇笑着说“要藏一缕阿月青丝，保我平安”时，她亲手放进去的。
“子歇...”她将香囊紧紧按在胸口，忽然想起昨夜张仪说的话：“义渠人怎知黄歇会走那条险路？除非...有人提前透了消息。”山风卷着落叶掠过耳畔，恍惚间似有熟悉的轻笑响起。她猛地抬头，却只看见暮色里，一只孤狼立在山岩上，对着天际残月长嚎。
回到驿馆时，小冉正捧着葵姑新烤的胡饼发呆。芈月摸了摸孩子的头，目光扫过案头张仪留下的竹简——《秦国后宫名录》几个字被朱砂圈得通红。窗外传来更夫打更声，她忽然握紧腰间短剑：“明日随长公主入咸阳。”
“姑娘不是说要带我们周游列国么？”葵姑惊得打翻茶盏，“那黄公子的仇...”
“便是为了报仇。”芈月替小冉系紧斗篷，烛火在她眼底跳动，“若真凶在秦国后宫，我便进去瞧瞧——那些涂脂抹粉的美人，究竟谁的手上沾着子歇的血。”
小冉突然扯了扯她衣角，指着窗外：“阿姊你看！”
月光中，一只灰影正扒着窗沿往里瞧。小狼浑身是伤，却叼着枚野果，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帐中暖光。芈月猛地扑过去，却只摸到他颈间新套的铜铃——铃身上刻着义渠文“留”字，边缘还沾着翟骊的体温。
“明日便走。”她将野果揣进怀里，听见自己声音里有冰碴碎裂，“但总有一日，我要让所有亏欠子歇的人...血债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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