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青铜鼎里燃着蘅芜香,张仪的指尖叩在舆图上,玄色衣袖扫过“武关”二字:“楚王亲率二十万大军屯于丹阳,却不知我军已绕后截断粮道。”秦王摩挲着腰间玉珏,烛火在他眼角皱纹里跳成金斑:“公孙衍前日还说楚师锐不可当,倒是你这‘六百里’的把戏,让楚人成了天下笑柄。”
“臣只恨不能亲见楚王得知真相时的脸色。”张仪忽然笑出声,案上竹简被震得簌簌作响,“待此战告捷,臣定要在函谷关刻石,记下楚国君臣的蠢态。”正此时,殿外传来马蹄声,大监捧着染血的捷报踉跄闯入:“启禀大王!嬴华公子率铁鹰锐士夜袭楚营,楚军已溃不成军!”
秦王猛地起身,玉珏“当啷”坠地:“快宣嬴华进宫!”张仪弯腰拾珏,指腹擦过珏上“秦”字刻痕,嘴角扬起深意不明的笑。偏殿里,魏琰捏着嬴华染血的披风,指甲几乎掐进绣金纹样:“你可知,今日朝堂上张仪那竖子看公孙衍的眼神?”嬴华解下头盔,额角汗湿的碎发黏在脸上:“母亲何必在意?如今我大秦铁骑踏平楚营,父亲定会重用儿臣。”
魏琰忽然按住他肩膀,鎏金护甲在他铠甲上刮出细痕:“傻孩子,张仪得势,公孙衍必败。可公孙衍若倒了,我魏氏在秦国...拿什么与楚氏、芈氏抗衡?”话音未落,却见侍女匆匆来报:“楚国使者求见芈娘娘,已在椒房殿外候了两个时辰。”
芈姝捏着母亲从郢都送来的锦帕,帕角的并蒂莲已被泪水洇开:“使者说,父王日日在章华台望西而叹...若我不向大王求情,楚国怕是要亡了。”玳瑁将安胎药推近,碗中浮着的枸杞像凝固的血:“娘娘别忘了,您腹中是秦国血脉。当年在楚国,王后可曾因您是嫡公主而手软?”
“住口!”芈姝拍案而起,却因身孕不稳踉跄半步,“我若连母国危亡都视而不见,有何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她扯下头上的珍珠步摇,乌发如瀑倾泻:“备车,我要去宣明殿。”刚掀开门帘,却撞见芈月抱着药箱走来,月白裙角扫过阶下青苔。
“姐姐不可!”芈月抓住她手腕,药箱里的银针晃得人眼花,“今日是庆功宴,满朝皆是武将,您此时为楚说情,不是往刀口上撞?”芈姝挣开她手,金镶玉镯在腕间撞出脆响:“你如今是秦国的八子,自然替秦人说话!可我芈姝血管里流的是楚国王室的血!”
宣明殿外,编钟之声震得廊下灯笼轻晃。芈姝踩着红毯闯入时,正见秦王举着酒樽向嬴华微笑。“大王!”她的声音盖过琴弦,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求您念在与楚国联姻之情,放归被俘将士,归还汉中之地!”
秦王的酒樽停在半空,酒液顺着青铜龙纹缓缓滴落。张仪拨弄着酒盏,目光扫过芈姝颤抖的双肩:“芈娘娘这是何意?莫非觉得我秦军大胜,是靠耍诈?”芈姝猛地转头,发丝扫过张仪脸上的疤痕:“若不是你巧言令色,两国何至刀兵相向?大王,若再留此等奸佞,恐伤天下士子之心!”
“够了!”秦王拍案而起,案上酒器尽皆翻倒,“你贵为秦国王妃,却处处替楚人说话!来人,送娘娘回椒房殿安胎!”芈姝忽然感觉腹中剧痛,伸手去抓秦王衣袖,却只扯下一片绣纹。她望着掌心的金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破了洞的埙,漏出呜咽:“大王...你曾说我是你的...朱砂痣...”
“朱砂痣?”秦王冷笑,拂袖时碰落她鬓间玉簪,“在寡人眼里,你不过是楚国送来的质子!”殿外忽然起风,卷着她的绣鞋落在阶下,露出鞋底绣的楚地香草。魏琰扶着柱子轻笑,指尖抚过嬴华新赐的金缕玉衣:“娘娘可还记得,当年在楚国,您教我唱的《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如今倒成了‘秦有刀兮楚有血’了。”
椒房殿的铜锁“咔嗒”落下时,芈姝正盯着铜镜里苍白的脸。玳瑁捧着孟昭氏的生辰八字凑近:“娘娘,唯有让她侍寝,大王才会念起您的好。”芈姝望着案上冷透的安胎药,忽然轻笑:“念起?他若真念旧情,何至让我在众目睽睽下受此大辱?”话音未落,却见孟昭氏穿着蜀锦新裙闯入,头上歪戴着她的九鸾金钗。
“姐夫说,姐姐最爱这支钗...”孟昭氏的话音被咳嗽打断,她慌忙从袖中掏出蜜渍梅子,“这是楚国贡品,姐姐快尝尝...”芈姝猛地挥手扫落果盘,青梅滚了满地:“蠢材!大王最厌后宫干政!你此刻来献殷勤,是想让他更恨我吗?”
永巷的暮色渗进窗棂时,芈月正在给魏冉包扎伤口。少年的胳膊上有条鞭痕,比去年在楚国时挨的那顿更狰狞。“他们说我偷了公子壮的湛卢剑。”魏冉咬着牙,血珠滴在芈月裙上,“可那剑分明在...”“别说了。”芈月按住他嘴唇,耳尖忽然听见墙外的马蹄声。
马厩里的草料散发着清香,孟嬴的指尖抚过黑马鬃毛:“秦王去了北郊行宫,魏琰如今掌着后宫生杀大权。”她忽然转身,皮靴碾过干草发出轻响,“月儿,你若再不出手,魏冉的命...怕是保不住了。”芈月望着窗外残月,想起今早看见的——魏琰的女侍捧着染血的剑鞘,从公子壮的寝殿出来。
“我若侍寝...就能救魏冉?”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草料上的月光。孟嬴忽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你以为这是楚国的章华台?在这咸阳宫,唯有爬上秦王的榻,才能做自己的主!”芈月抽回手,指尖触到腰间的玉佩——那是黄歇在离别时送的,双面绣着“长毋相忘”。
椒房殿外,嬴夫人的侍女趁着夜色递来密信。芈姝借着烛火展开,绢帛上“危”字用朱砂写成,像滴在雪上的血。“她说...魏琰要对月妹妹下手?”玳瑁凑近时,烛花忽然爆响,惊得檐下栖鸟振翅。芈姝猛地起身,却因连日忧思头晕目眩,跌倒在妆奁上,珠钗滚落一地。
“娘娘!”玳瑁慌忙扶住她,却见她小腹渗出血迹。芈姝按住腹部,忽然想起那日在宣明殿,秦王眼中的冷意。她扯过案上的《商君书》,书页哗哗翻到“刑过不避大臣”那页,忽然笑起来,笑得眼泪混着血珠落在竹简上:“原来在他心里,我连‘大臣’都不如...不过是个随时可弃的棋子。”
永巷的梆子声敲过三更,芈月终于在草料堆里找到那柄湛卢剑。剑鞘上的狼头纹还沾着新血,与魏琰今日穿的织金裙纹样分毫不差。她攥紧剑柄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王的明黄披风扫过马槽,腰间玉珏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寡人本以为你会求我。”秦王的声音像浸了冰的青铜,“却没想到,你宁愿偷剑,也不愿来求寡人。”芈月转身时,剑穗扫过他靴面:“民女只是想查清真相。”秦王忽然逼近,指尖捏住她下巴,迫使她抬头:“真相?在这宫里,寡人的话就是真相。”
她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烛火,忽然想起芈姝被拖出宣明殿时,发间那支跌落的玉簪。“大王可知道,”她的声音忽然平稳,“樊少使临终前,说那蜜渍梅子...是魏琰的女侍换的。”秦王指尖一顿,玉珏“当啷”坠地,惊飞了梁上夜枭。
与此同时,椒房殿的安胎药第三次被打翻。芈姝望着地上的碎碗,忽然对玳瑁伸出手:“把孟昭氏送来的梅子...给我尝尝。”玳瑁的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瓷罐,罐中梅子滚出,露出底下压着的字条,上面是魏琰的笔迹:“楚女当知天命。”
芈姝捏碎梅子,紫黑汁液染脏指尖。她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楚国,魏琰还是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丫头,求她教绣并蒂莲。如今那丫头的指甲,早已掐进了她的咽喉。殿外传来更夫报时的声音,她望着窗外渐白的天色,轻轻抚上小腹——这里面藏着的,究竟是秦国的种子,还是楚国的劫数?
“玳瑁,”她的声音轻得像即将消散的晨雾,“替我备笔墨。我要给父王写信...就说女儿不孝,终究没能护住楚国的山河。”烛火在晨光中摇曳,她笔下的字洇开小团墨渍,像极了宣明殿上秦王酒樽里溅出的酒——那时她以为是蜜糖,如今才知,是穿肠的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