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钦天监今早报说……”侍女翡翠捧着鎏金香炉进来，话未说完便被芈姝抬手打断。她正对着铜镜描眉，指尖一颤，黛色眉笔在脸颊划出一道斜斜的痕：“又是双星伴月那套说辞？”翡翠忙跪下，香炉里的沉水香撒了半袖：“说是主‘女主争辉，宫闱不宁’……”
“够了！”芈姝将眉笔摔进妆奁，玉簪上的东珠跟着晃动，“去把钦天监的周大人请来，就说本宫要问问，他这眼睛是长在紫微垣还是长在咸阳宫！”翡翠诺诺退下，殿外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是芈月抱着一卷蜀锦进来：“姊，我瞧着这茜红色配金线不错，给秦王做寿衣正合适……”
“寿衣？”芈姝冷笑一声，“妹妹倒会挑吉利话。”芈月一愣，这才看见她脸颊上的眉痕，忙放下蜀锦取来湿巾：“姊可是为魏琰的事烦心？”提到这个名字，芈姝眼神骤然冷下来：“她倒好手段，让嬴华去打自己母国，竟把大王前些日子的雷霆之怒化成绕指柔了。”
芈月替她擦净脸颊，指尖触到她微微发颤的下颌：“大王心底终究念着旧情。”“旧情？”芈姝忽然抓起案上的金步摇砸向铜镜，镜面映出她扭曲的脸，“当年我陪他在章台宫吃了三个月的麦饭，他可曾念过旧情？如今倒为了个魏国女人……”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通报：“穆监求见芈月姑娘。”
芈月挑眉看了眼芈姝，后者正对着碎镜冷笑，便示意让穆监进来。那老太监佝偻着背，眼角皱纹里积着焦虑：“姑娘可还记得，去年冬日在永巷口救的小太监？”芈月点头，忽闻身侧芈姝轻哼一声，忙将穆监引到廊下。
“求姑娘在大王寿宴上……”穆监压低声音，袖中滑出一块羊脂玉佩，“我那侄儿在司隶府当差，不慎卷入公孙衍的案子……”芈月后退半步，玉佩坠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内宰该知道，我从不掺和前朝之事。”穆监忽然跪下，额头碰着积雪：“姑娘救的不止是那小太监，还有老奴一家十三口啊！”
寿宴那日，椒房殿里烛火如昼。芈月攥着袖中汗湿的玉佩，看着芈姝穿着翟衣周旋于各宫嫔妃间，髻上九翚金钗随步伐轻晃，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威严。“妹妹这蜀锦裁得真好，”樊长使凑过来，酸溜溜地瞥着她腕间的玉镯，“大王昨儿还夸你针脚细密呢。”
话音未落，殿门忽然被推开，缪监捧着诏书进来：“大王有旨，寿宴免了，诸位娘娘各自安歇吧。”满堂哗然中，芈姝踉跄半步，翟衣上的珍珠流苏扫过酒案，盏中醴酒泼在华美的地毯上。“怎么回事？”她抓住缪监的手臂，金护甲几乎掐进他皮肉，“大王今早还说要喝我酿的葡萄酒……”
缪监垂眸避开她目光：“大王说要去见个故人。”芈月心中一跳，袖中玉佩硌得掌心生疼。她跟着人群退出去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声，回头只见芈姝抱着酒坛跪在地上，猩红的酒液顺着她指尖滴在青砖上，像极了那年楚宫宴上，威后摔碎的血玉盏。
荒郊的风卷着沙尘扑面而来，芈月跟着秦王的马车走了半个时辰，才看见那座孤零零的土墓。秦王下车时，腰间玉珏撞在车辕上，发出清越的声响：“这是商君埋骨之处。”他从随从手中接过酒坛，琥珀色的酒液泼在墓碑前，惊起几只寒鸦。
“商君忌日……”芈月望着碑上模糊的“商”字，忽然想起在楚国时，黄歇曾在竹简上写过“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所以大王从不过生辰？”秦王转身时，她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凝着沙粒，比在朝堂上更显苍老：“那年我监斩他，刀刃上的血溅在脸上，比这西北风还冷。”
回程的马车上，秦王忽然握住她的手，掌心的茧子擦过她指腹：“明日去看看王后，她为这寿宴忙了整月。”芈月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枯树，想起芈姝跪在酒液里的模样，忽然开口：“若是我有什么事瞒着姊，她会怪我吗？”秦王轻笑，指尖替她拂去鬓边的沙粒：“她是楚国的嫡公主，自然该有嫡公主的气量。”
第二日去椒房殿时，芈月在廊下听见低低的啜泣声。推开门，只见芈姝抱着个漆盒坐在榻上，盒中是半块发霉的糕点：“这是去年生辰，大王赏的栗子糕。”她抬头时，眼睛肿得像桃子，“他明明说过，今年要陪我看烟火的。”
芈月在她身侧坐下，闻见盒中散出的霉味，胃里忽然一阵翻涌。她强忍着不适，握住芈姝冰凉的手：“那日大王去祭的是……”“我不想听！”芈姝猛地推开她，漆盒摔在地上，糕点碎成齑粉，“你们到底去了哪儿？说了什么？”
殿外忽然传来翡翠的通报：“太医署李大人求见。”芈姝擦了擦眼泪，示意让他进来。那太医诊脉时，芈月看见他指尖在脉搏处顿了顿，心中忽然泛起不祥的预感。“恭喜娘娘，”李太医起身行礼，“是喜脉。”
芈姝猛地抬头，与芈月对视的瞬间，两人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惊惶。殿内忽然静得可怕，唯有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芈月摸着小腹，想起昨夜秦王说“若生个皇子，便教他骑最快的马”时，眼中亮得像点了烛火。
“妹妹可要保重身子。”芈姝忽然起身，翟衣扫过地上的糕点碎渣，“大王若是知道了，怕是要把清宁殿都铺满珊瑚树呢。”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嘴角挂着生硬的笑，“对了，妹妹那蜀锦还没裁完吧？我那儿有新到的金线，比你用的细三倍。”
芈月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想起在楚国时，威后得知向氏有孕那日，也是这样笑着赏了她十幅蜀锦，却在当晚让人抬了红花汤去。胃里的翻涌更剧烈了，她扶住桌沿，却见李太医还站在原地，眼神里带着几分怜悯：“娘娘若有需要，臣……”
“不必了。”芈月摇头，瞥见他腰间挂着的医囊，忽然想起黄歇说过的“医者仁心”。可这宫里的医者，又有几个能守住本心？
三日后，秦王来看望时，清宁殿的廊下已挂满了避邪的艾草。他握着芈月的手放在唇边轻吻，指腹擦过她腕间的玉镯：“昨日让缪监去蜀地采了枇杷，等你害喜时……”“大王可曾告诉姊？”芈月忽然开口，看着他眼中的光一点点暗下去。
秦王沉默片刻，伸手替她拢了拢披风：“她是王后，自然该知道。”话音未落，殿外传来通报：“王后驾到——”芈月看见芈姝穿着华美的鞠衣，捧着个描金食盒进来，髻上的九翚金钗换成了素银步摇：“听说妹妹害喜厉害，我让膳房做了酸梅汤。”
食盒打开时，酸香扑面而来。芈月刚要道谢，忽然看见盒底沉着几颗黑色的颗粒——那是她在楚国见过的，藏在蜜饯里的附子碎。“姊费心了。”她笑着接过汤碗，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只是太医说我体质特殊，不能吃酸。”
芈姝的笑僵在脸上，指尖紧紧攥着食盒边缘：“是吗？那是我记错了。”她忽然抬头看向秦王，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大王可还记得，我有孕时想吃橘子，你让人从岭南快马加鞭送来，结果……”“够了！”秦王猛地起身，玉珏撞在桌角发出脆响，“你先回去吧，我陪月儿说说话。”
等芈姝离去，秦王忽然捏紧芈月的下巴：“你为何不肯喝？”芈月望着他眼中的愠怒，忽然笑了：“大王是在试探我，还是在试探姊？”殿内烛火忽然爆了个灯花，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尊喜怒无常的神像。
“她是楚国的嫡公主，”秦王松开手，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而你……”“而我只是个媵女，”芈月替他说完，摸着小腹轻轻摇头，“可这孩子是无辜的。”秦王忽然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发顶：“等你生下皇子，我便让他去做质子。”
芈月浑身一震，抬头看见他眼中的认真：“质子？”“唯有这样，”他轻抚她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幼兽，“楚国和秦国才不会开战。”她忽然想起黄歇说过的“邦交无义，唯利是图”，原来在这宫里，连孩子都能成为棋子。
端午那日，芈月在清宁殿闻见艾草香，忽然想起黄歇曾说要带她去汨罗看龙舟。正出神时，女医挚端着安胎药进来，袖口露出半截青色布条——那是楚地特有的艾草纹样。“这药……”芈月盯着碗中浮沉的药渣，“比昨日的苦。”
女医挚的手抖了抖，药汁溅在案上：“娘娘体虚，臣多加了两钱人参。”芈月看着她避开的目光，忽然想起前日在花园遇见她时，她腰间挂着个香囊，里面装的是楚国才有的辛夷花。“你见过黄歇了，对吗？”她忽然开口，看见女医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
药碗摔在地上发出脆响，女医挚扑通跪下，从袖中掏出半封烧焦的书信：“对不起娘娘，我……我实在不敢让您知道……”芈月捡起那半片残纸，看见熟悉的字迹在火痕间若隐若现：“月儿亲启，某虽……”
“他在哪儿？”芈月抓住她的肩膀，指甲几乎掐进她皮肉。女医挚哭着摇头：“不知道，他只说让我告诉您，他还活着，让您……”“让我忘了他，对吗？”芈月忽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几分凄厉，“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为我好！”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芈月忙将残纸塞进炭盆。秦王进来时，正看见她对着炭盆发呆，火星映得她眼底一片猩红：“怎么回事？”“没什么，”芈月转身时，眼泪已经擦干，“只是想起母亲故去时，也是这样的天气。”
秦王叹了口气，将她轻轻拥入怀中：“等孩子出生，我带你去函谷关看雪，那儿的雪比咸阳的干净。”芈月望着窗外飘飞的柳絮，想起黄歇说过的“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原来这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死相隔，而是我站在你面前，却要装作从未相识。
子夜时分，清宁殿的烛火还亮着。芈月摸着小腹，忽然想起今日在椒房殿，芈姝替她整理衣襟时，指尖在她腰间多停留了一瞬——那是威后当年教给楚威后的，探孕脉的手法。她忽然轻笑一声，对着铜镜摘下头上的玉簪：“原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明枪，而是暗箭。”
女医挚端着新药进来时，看见她对着镜子描眉，黛色眉笔在脸颊划出一道斜斜的痕，像极了那日在椒房殿看见的模样。“喝了吧，”芈月将药碗推过去，“这次没加人参，对吗？”女医挚浑身颤抖，却听见她轻轻说：“替我谢谢黄公子，就说……就说这秦国的月亮，比楚国的圆。”
窗外忽然响起更夫的梆子声，已是三更天了。芈月望着镜中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明白为何秦王总爱去祭商鞅——因为在这宫里，每个人都要亲手埋掉从前的自己，才能在这吃人的世道里活下去。
“睡吧，”她轻抚腹部，对着寂静的殿宇轻声说，“等你出生，母亲便带你去看真正的月亮。”烛火忽明忽暗，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一只收起羽翼的鸟，等待着破笼的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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