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父

沈叶蜷缩在藤编摇椅里，指节泛白地攥着华贵的羊毛毯。

露台的风裹着春末的潮湿掠过他单薄的肩头，将鬓角几缕灰白发丝吹得凌乱。对面那栋楼在暮色中像头蛰伏的巨兽，焦黑的墙体裂缝里长出暗绿苔藓，七楼的窗户空洞洞地张着，像极了火灾那晚被浓烟熏黑的瞳孔。

咳嗽突如其来，震得他整个人剧烈颤抖。指缝间渗出的暗红在纸巾上晕开，像朵凄艳的花。沈叶盯着纸巾怔愣片刻，随手塞进羊绒衫口袋——这动作他已重复了无数次。阳台角落的老座钟发出齿轮咬合的咔嗒声，他恍惚想起七年前那个深夜，同样是这样刺耳的声响刺破死寂，惊醒了睡梦中的全家。

“爸。”沈迟的声音惊碎了回忆。年轻人将保温壶轻轻搁在石桌上，紫砂壶里飘出的艾草香混着夜风，冲淡了药苦味。他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斑驳的楼体在暮色里显得愈发阴森，“这么多年了，为什么不重新修建好呢？”

沈叶摩挲着摇椅扶手的裂纹，那是火灾后抢救出来的少数旧物之一。

记忆里滚烫的气浪、大家凄厉的哭喊、还有…他们，突然在脑海中翻涌。他喉结滚动两下，声音沙哑得像砂纸：“不知道。”

暮色渐浓，沈迟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注意到对方毛衣领口露出的膏药边缘。记忆里那个总把他扛在肩头的男人，不知何时腰弯得像张弓。七年的时间，这个男人好像也把自己的身体弄得糟糕。

沈迟张了张嘴，最终将未出口的话咽回肚里。远处传来零星的烟火声，照亮那栋沉默的危楼，也照亮沈叶眼角未干的若隐若现的落寞。

石桌上的艾草茶腾起袅袅白雾，在父子之间织出朦胧的屏障。

有些伤疤，或许永远只能在月光下独自结痂；有些答案，注定要随着焦黑的砖瓦，永远埋进岁月的灰烬里。

雕花铜门轴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沈南赤着脚踩在铺就云纹金砖的回廊上，丝质短打的衣角还沾着晨露浸润的海棠花粉。

当沈迟映入他眼帘，他琥珀色琉璃珠串成的手链叮咚作响，踩着波斯进贡的羊毛地毯扑过去。

廊下金丝鸟笼里的画眉突然振翅，笼上嵌着的孔雀石在夕照下折射出碧色光晕。沈南仰起的小脸带着珍珠粉扑的甜香，眼尾还沾着方才追逐蜻蜓时的草屑，脖颈处新伤缠着的雪白纱巾，与他腕间红珊瑚手串形成刺目的对比。“哥哥！”他搂着沈迟，温热的呼吸扑在沈迟颈间。

沈迟垂眸望着怀中鲜活的生命，少年发间丝软软的。此刻指尖抚过沈南衣料上细腻的缠枝莲纹，他忽然想起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冲天烈焰中，父亲掌心的温度比这蜀锦还要灼人。

暮色漫过雕花木窗，将鎏金兽首烛台的影子拉得老长。沈南缠着他讲书院趣事时，腕间金铃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当年火场中崩裂的琉璃瓦坠地的声音。沈迟摩挲着弟弟发丝，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冰窖，周遭华贵的陈设越耀眼，就越衬得记忆里那场火更灼人。他望着沈南因兴奋而泛红的脸颊，恍惚看见自己夭折在火海深处的童年，正透过那双清亮的眼睛，无声地嘲笑命运的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