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尚未鸡鸣,住在泥瓶巷的少年陈平安就已经起床,朝着小镇东边小跑过去。除了早起晚睡的习惯使然,还有便是今天是他送信的日子。
从守门的中年汉子郑大风那里取信,再由少年去给小镇上的人送信,一封信一枚铜钱,这还是他好不容易求来的挣钱门路。
小镇外来人来往得不多,可今天陈平安望向栅栏外,去发现有好些外乡人等着开门。进入小镇的外乡人男女老少,各有不同,但在路过少年时,脸上皆流露出几分对蝼蚁的蔑视。
陈平安不以为然,他从郑大风那里拿走十份信,眨了眨眼睛:“说好的一封信一文钱的。”
那汉子将事先准备好的五枚铜钱,狠狠地拍在少年手心后,大手一挥:“剩下五文钱,先欠着!”
十封信中,其中九封是去福禄街和桃叶巷,留到最后的那封信,陈平安需要送去给乡塾授业的教书先生。
期间路过一座算命摊子,有个身穿老旧道袍的年轻道士坐镇桌后,他头戴一顶高冠,像一朵绽放的莲花。
在他的记忆中,这位名唤陆沉的年轻道长在小镇最少待了五六年,对谁都和和气气的,平时就是帮人摸骨看相、算卦抽签,偶尔也能代写家书。
陈平安原本没有停下脚步,可在听到陆道长会写一些黄纸符文,帮人为先人祈福后,他将信将疑地转身返回,最后用五文钱买了一张黄纸符文。
在他走后,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有些感概:“果然还是赚女子的钱,更容易一些。”
春风轻拂而过,唤醒一树新芽。随之而来的是一位身着淡雅蓝衣的少女,陆沉抬头望去,就瞧见少女那温柔澄澈的眉眼,犹如春日花开般美好纯粹,令人心神为之一颤。
可这位甚得小镇少女妇人欢心的英俊道人却一把手捂住脸,心中苦恼不已,一边还嘀咕着:“哎呀,果然今日不宜出门。”
姚琢玉眉眼一弯,笑道:“陆道长,你这生意还做不做啊?”
闻言陆沉立即变了神色,一脸笑意贼头贼脑的,“姚姑娘是想要抽签,还是看相呢?只要十文钱。”
“算我今日的财运。”她欠身坐在桌案前,伸手拿向那只签筒。
“正巧了,贫道看人福气厚薄,财运多寡,一向很准。”
另一边的陈平安,则来到一座乡塾馆舍外,附近竹林青翠,绿意欲滴。此时蒙学孩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背诵一段文章。
陈平安站在学塾门口,欲言又止。
鬓边微霜的齐先生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陈平安将信双手递出,恭敬道:“这是先生的书信。”
那位齐先生接过信封后,温声说道:“以后无事的时候,你可以多来这里旁听。”
陈平安有些为难,他未必真有时间,少年不愿欺骗他。
齐先生笑了笑,善解人意道:“无妨,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你去忙吧。”
他松了口气,告辞离去。
旭日东升,竹林披上了一层金辉。斑驳的光影与青翠的竹色相映成趣,而那如同一副水墨画般美丽的蓝衣少女迎面走来。
“陈平安,早上好啊。”少女一笑,明眸皓齿。
许是被温暖如春的笑意所感染,陈平安也不自觉地笑了,“姚姑娘,早上好。”
少女名唤姚琢玉,是乡塾齐先生收养的孩子,听小镇的街坊说,她是小镇外被遗弃的孩子。至于为什么姓姚,那是因为第一个发现孩子的是龙窑的姚老头,但他一个糙老爷们哪里会养孩子,最后还是外出归来的齐先生抱着怀里的孩子回到了乡塾,为她取名琢玉。
可这么好的一个姑娘,怎么会有人舍得遗弃她呢?小镇的村民们谈及此事,都会咒骂那人迟早遭报应。
陈平安小的时候,经常跑去乡塾偷偷地“蹭读书蹭蒙学”,齐先生虽然教书时极为严苛,但对像他这样的孩子也不呵斥拦阻。
当时比他大四岁的姚琢玉,每次都会拿着树枝在地上教他写字。后来陈平安去了小镇外的一座龙窑做学徒,就再没有去过学塾。
两人打招呼后,陈平安继续向前走,而姚琢玉回到乡塾后院,不过没多久又出门去了。
今日齐先生破天荒地早早结束早课,原本在老槐树下听说书的宋集薪被人喊来学塾下棋,看一看棋力有无长进。
如往常一样,宋集薪坐北朝南与青衫少年赵繇下盘棋,齐先生坐在西面,一向观棋不语。婢女稚圭每逢少爷与人下棋,都会去竹林散步,以免打扰到他们,今天也不例外。
一盘座子棋下完,胜负早已揭晓,齐先生让赵繇去练三百个“永”字,而后又赠书给宋集薪,让二人道别。
齐先生俯身收拾棋子,看似东一颗西一枚,杂乱无序,实则先黑后白,顺序倒推而去,一子不差。
不知何时,稚圭已经从竹林折返,只是站在门外,并不踏足院子。
他没有转头,沉声道:“好自为之。”
稚圭收敛脸上无辜的神色,眼中满是讥讽之意,可转头间愣在原地,面对从身旁走过去的蓝衣少女,只觉得心里莫名地发怵。
每一次在学塾见到她,都是如此,无一例外。这就好比动物的领地意识,姚琢玉从不对稚圭讲人的道理,她也曾在游历的世界中做过一方大妖,最懂得如何跟非人的种族相处。
“稚圭,回家啦。”远处的宋集薪高声喊道。回过神的稚圭立即乖巧回了一句,“哎,好的,公子。”
临走前她还不忘转身,施了个万福,“先生、姚姑娘,稚圭先走了。”
望着稚圭离去的背影,姚琢玉掂着手中卖机缘获取的两袋子钱,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后她步入院子中,坐在了先生对面。
在收拾好棋局后,齐静春拿出一枚雪白莹润的印章送给她,温声道:“新雕刻的印章,可合你心意?”
姚琢玉双手接过印章,简直是爱不释手,这印章是由质地最好的蛇胆石雕刻而成,上面用小篆写着“琢玉”二字。
少女憨态可掬地点着头,欢喜之意溢于言表,而坐在对面的先生面露笑意,他看着自己教养长大的孩子,既欣慰又心疼。
这孩子生而知之,待人接物总是温柔又包容,可眼力劲极好的人会发现,她只是活成了心里那个人的样子,但好在没有过于执着,而是顺其自然。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