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幕低垂，繁星点缀。陈平安出了小镇后，一直往小溪去，绕开水位最深的廊桥位置，选一段仅没过膝盖的溪流。

他摘下背后的竹编箩筐，拿起里头的一只小竹篓系挂在腰间，脱掉草鞋，卷起裤管，这才下水摸石子。

不远处的廊桥下，齐静春静立于此，轻声说了一句：“他就是那位少年。”

清风明月下，只见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飘摇的白衣女子，现身在他身旁。

那一夜齐静春枯坐到天明，当天开青白出现第一缕曙光，他抬头望去，轻声笑道：“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另一边学塾后院。

姚琢玉立于书案前，抬手执笔停顿在空中，笔尖一滴墨汁滑落，由点成面晕染在洁白的画卷上，但是没有多久，墨汁又以一种缓慢的速度逐渐消失在画上。

她轻叹一声：“还是不行吗？”随即轻阖眼眸，来到了神识海深处，一座古老的画楼映入眼帘。

姚琢玉推开画楼沉重的木门，步入其中。楼阁分两层，下层分厅堂与画廊，陈设很是简单。她穿过厅堂，来到了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画廊，只见墙上悬挂着十副水墨画卷。

画卷上的人或物，无一不是鲜活至极。她走到最后一副画前，与前面九副画不同的是，这是一副空白画卷。

“这些都是与我结缘的人，你为什么不愿画下先生？”

言及此处，空白画卷亮起一抹金光。

“我已经决定了，先生是我的有缘人。无论今后是否有人与我结下更深的缘分，这一副画上只会是先生。”

听罢，空白画卷周身泛起金光，只见画上显露出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

与此同时，在廊桥那边的齐静春似有感，他不由转头看向学塾的位置，但却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仿佛刚才的福至心灵是错觉般。

老剑条说道：“你不是没有旁的选择，那孩子是世间变数所在。”

可齐静春却摇头，“我不敢赌那个‘万一’，也不会赌。”

骊珠洞天崩塌在即，而儒释道兵三教一家，也将齐聚于小镇，取走压胜之物。

学塾内，姚琢玉正莳弄着后院里的花草，转头望去，不远处站着一位高冠儒衫的年轻人，朝着她作揖道：“在下观湖书院，崔明皇。”

小镇上，一个赤脚而行、神色枯槁的和尚来到杏花巷锁龙井旁，他望向深井，双手合十。小镇外，有人立于一株参天古树的枝干上，眺望着小镇。

此方天地之外，一条通天道路上云雾缭绕，身骑白鹿的道姑与道士立于此。

……

小镇外，青牛背石崖。

姚琢玉望着天边的流云，不禁陷入了沉思。风雨欲来，先生却不希望她卷入此事，而且身后还有陆道长盯着。在自己这件事上，先生与陆道长似乎早已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共识。

崖下龙须小溪，陈平安又背着竹筐来这里摸石子，顺便练拳健体魄。她目光一转，对上一双阴戾的眸子，小镇里装傻的马苦玄。这两人身上因果交缠，已然是宿命之敌，看因果线溯源，竟然牵扯到上一辈的恩怨。

随之出现在溪畔的人，是神诰宗的金童玉女，以及出自兵家的修士，两方应是为马苦玄而来。

无甚有趣，姚琢玉收回心神，思绪又飞到了铁匠铺那里，相比马苦玄，刘羡阳的处境倒有些危险了。

“小小年纪想得还挺多。”一道平和的声音在心湖泛起涟漪。

“前辈和先生总是觉得我还小，可我又不是真的孩子。”她转头望向廊桥下那把铁剑，淡然一笑道。

“齐静春总是担心你会做傻事，看来他说的没错。”

姚琢玉孩子气地撇了撇嘴，“那也是跟先生学的。”随后走下青牛背，途中与神诰宗的贺小凉擦肩而过，她没有停下脚步，而是朝着陈平安走去。

白鹿旁的两人也注意到了她，这位“福缘冠绝一洲”的贺小凉不由驻足，身旁的高剑符举目望去，一眼之后，又仔细端详片刻。那女子怎么看都与草鞋少年一样，没什么不俗的气象。

“师姐？”

贺小凉回过神，回道：“无事。”说罢便同高剑符离开此处。

“陈平安，手伸出来。”走到他面前的姚琢玉忽然说道。

陈平安有些不明就里，但还是伸出了手，只见少女拿出一张符纸放在他手心上，边说着：“算是护身符吧，你让刘羡阳带在身上，若是有危险，兴许能保他一命。”

听到这话，陋巷少年神色郑重地收起符纸。他抬起头，目光与少女温柔如春风的笑容相遇，“姚姑娘，真的谢谢你。”

“你就不怕我别有用心？”她不由问道。

陈平安笑着摇头：“你不会的。”

在与那心地温柔的少女道谢后，陈平安立即背着竹筐朝着铁匠铺奔去，把护身符亲手交给刘羡阳后才放心。当他回到泥瓶巷，却又遇见了齐先生，于是手里多了两方私印，以及心里的一份承诺。

次日上午，一场春雨来临，淅淅沥沥地下着。

那座横跨小溪的廊桥处，忽然聚起了很多人，远远看着热闹，雨滴声夹杂着小镇村民的私语声，目光所及之处，不见高大少年，只有他身下的一摊血迹。

而在廊桥的那一头，有个消瘦的草鞋少年疯狂跑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若能留住性命，又因祸得福，也算一桩机缘。

小镇街上，姚琢玉撑着竹伞漫步走在春雨中，跟随在旁的不是青衫儒士，而是头戴莲花冠的道人。

姚琢玉有些无奈：“陆道长是和先生串通好了？一个劲地盯着我，不累吗？”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齐先生待你，亦是如此。”陆沉语重心长地说着：“贫道也是于心不忍啊。”

姚琢玉握紧竹伞，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莲花冠道人，决然道：“这世上缘分何其微妙，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有一个能让自己牵绊的人。我只遇见一个齐先生，所以陆道长，不用劝我了。”

陆沉闻言怔愣一下，颇为无奈地笑了笑：“那贫道也只能言尽于此了。”

珠帘般的雨幕中，少女手持一柄青竹伞，朝着莲花冠道人颔首一下，旋即独自迈步，沿着小径向学塾缓缓走去。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