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陈平安一路跑来学塾，结果被一位负责清扫的老人告知，齐先生昨日便与三位外乡客人去了小镇外的深山，来回最少要三天。

拎着扫帚的老人说道：“齐先生交代过，说妇人与水井的道理，他早就说过了，不管他今日在与不在，都不会改变结局。”

少年弯腰致谢，正欲转身离开。

“陈平安！你等一下。”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后院传来。

少年转头望去，只见姚琢玉提着药箱跑过来，一把塞进他怀里。

陈平安抱稳箱子，还未来得及说话，面前的少女就义愤填膺道：“人都杀到家门口了，还当什么烂好人，什么狗屁的世道，给我狠狠地揍那个老畜牲！”

“这是药箱，你和宁姑娘尽管用。”姚琢玉又从袖里拿出一沓符纸放上去，仍是不解气地讥讽道：“山上仙人了不起啊，连人都不会做，还修什么狗屁大道，等着大道断绝吧。哦对了，还有个连人都不是的东西。”

少女的一句话如同振聋发聩的雷鸣，骤然划破了沉闷的天幕。

陈平安目瞪口呆，被姚琢玉推着踉跄几步，挨了句骂：“愣着干什么，求人不如求己，这点道理都不懂吗？指望这狗屁的世道帮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小镇民风淳朴，“讲道理”的功夫姚琢玉也是学了五六成，而且还与齐先生年轻时的脾气一脉相承。在一旁拎着扫帚的马瞻神色平静，对此丝毫不意外。

一时间小镇里能听到、想听到的人神色微妙，任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最温柔有礼的孩子，居然还有如此暴脾气的一面。

于是，在铁索井汇合的宁姚就收到了一沓剑符，骊珠洞天内一切术法神通禁绝，但凡事都有例外。

小镇外的深山之中，整晚都回荡着激烈的声响，那正阳山的搬山老猿吃了大亏，险些遭受重创。

翌日，破晓时分。

山间路上，少女跟在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儒士身旁，她抬眸望去，却发现才短短一旬的时光，先生双鬓霜白更甚了几分。

“先生，我是不是让你很为难了？”姚琢玉垂眸沉声道。

“你这倔强的性子，的确让我有些头疼。”齐静春淡然一笑，但在少女神色低落前话锋一转：“不过我也很高兴。”幼时牵着他的手、喊着先生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

姚琢玉听此会心一笑，随后向前方望去，只见一对少年少女快步跑来，正是酣战一场的陈平安与宁姚。

“齐先生。”

齐静春看到草鞋少年后，温声打趣道：“接连几场架，打得惊天地泣鬼神了。”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

齐静春开门见山道：“跟你说两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阳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离开小镇。另一件事是刘羡阳活下来了，他性命无忧，也算是因祸得福。”

陈平安目光一转看向姚琢玉，但少女只是眨着一双无辜懵懂的眼睛，与宁姚相视一笑。

少年绷紧的心神一松，整个人就后仰倒去，彻底昏死过去。宁姚赶紧抱住他。

“不要紧，他只是体力透支而已。”

齐静春解释道：“陈平安先前被蔡金简打断长生桥，精气神一直在流散外泻。这次又拼命激发潜力，如今寿元最多也只剩一旬。”

宁姚问道：“齐先生你只需要告诉我，怎么救陈平安！”

“对你来说，修炼体内剑炉可滋养体魄，但对他来说，练拳比练剑更能养体护神。以后练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齐先生放心，若说下苦功夫，他最拿手了。他肯定希望睁开眼就看到刘羡阳，等他养好伤，我就带他去阮师那边。”宁姚松了口气，她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把陈平安背在身上。

齐静春点头道：“陪你们走一段路程。”

春风拂面，读书人双手负后，蓝衣少女陪伴在身旁，而另一个少女背着少年。

在目送两人离去后，齐静春又将山中的那块斩龙台对半切割成两块，一块落在阮邛的铁匠铺子，一块出现在泥瓶巷一栋小宅里。

姚琢玉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色，怕是山雨欲来。

“先生，要下雨了，我们回家吧。”

齐静春回过神来，心头蓦然一暖，而身旁的少女已然为先生撑起一柄青竹伞。

……

衙署内，藩王宋长境接到文书，令其抓紧时间，带着宋集薪回京都。

小镇四姓十族收到消息，三天之内，所有外乡人必须全部离开小镇，骊珠洞天只许出，不许进。

清风城许氏在拿到宝甲后，就已经离开；正阳山的陶紫，则是被李家恭敬地送走，只留搬山猿；在料理好奶奶丧事之后，马苦玄便随那位兵家修士前往真武山修行；在杨老头的授意下，郑大风将会带着符南华去往老龙城。

学塾后院之中，那位在此养伤的蔡仙子也早已离去。从深山里回来后，姚琢玉就一直待在学塾里，未曾出门半步。

日落黄昏，书屋里的少女放下手中书籍，从书案前起身伸了个懒腰。与此同时，在小镇西边极远处，猛然传来一阵阵轰隆声响，如地牛翻身，惊天动地。

“那老畜牲没完没了？”姚琢玉看向西边深山，不由皱眉道。

那头现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而山巅之上，有一位负手而立的青衫儒士。

老猿大笑道：“齐静春，莫要如此小气误了大事！”

齐静春沉声道：“千年孽障，将这座披云山放回去。”

老猿怒喝一声，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冥顽不灵。”

下一刻，搬山猿巨大的身形猛地向后倒去，随后被人一脚踩得陷入地面。

青衫儒士迎风而立，他不过抬手挥袖间，那座巨大的披云山轻仿若轻如鸿毛，缓缓落在了原地。

又一脚，将试图挣扎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再一脚，千丈老猿瘫软在大坑之中，浑身是血，奄奄一息。

“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脚踏平正阳山！”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