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题写着“风生水起”四字的廊桥已不见踪迹,如今只剩下老旧石拱桥。
姚琢玉神色平静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石拱桥下悬着的老剑条时而晃荡几下,好似在跟病弱的少女互相说些话。
此处江水澄澈,河面偶有波澜荡起,却总是高不过这老剑条的剑尖。这世道艰难,但有春风相伴,又有何惧呢。
“待在家里十天半个月,终于舍得出来了?”一个嗓音在身旁响起,拿着烟杆的老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此处。
姚琢玉莞尔一笑,“让杨老先生担心,倒是晚辈的不是了。”
杨老头抽了一口旱烟,轻吐出一缕烟雾,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把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姚琢玉轻叹一声,她转过身行一礼,回道:“那晚辈便先告辞了。”
“去吧。”杨老头轻敲着手中烟杆,神色平静地看着少女离去的背影,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十几年前。
这孩子最初是被姚老头捡回来的,但最终收养她的人,却变成了齐静春。姚老头当时只道是缘分使然,是齐静春愿意与这孩子结下缘分。
不过话说回来,这烫手山芋般的变数所在,起初在洞天内没几个人知道,可知道的人里又有谁能接的住呢。
佛家有言:“结善缘,种善因,得善果。”齐静春与这个孩子,便是如此。
小镇里,姚琢玉从压岁铺子买了桃花酒酿糕后,就提着一篮子的蔬菜肉食往学塾走去。
一路上有不少村民同她打招呼,姚琢玉都笑着点头回应,怀里也被塞了不少东西,怎么说都不管用。同她一块买糕点的阮秀见状连忙搭把手,帮她分担一二。
“怎么没有瞧见陈平安?他最近在做什么?”姚琢玉问道。
阮秀说道:“陈平安要买几座山头,已经进山去了。你养病这段日子闭门不出,他还挺担心你的。”
姚琢玉想了一下,便知其中因由。如今洞天降为福地,不再有每六十年开启一次的规矩,他身上那几袋精金铜钱可会引来不小的麻烦。
“这样也好,能够握在手里的,才是最好的。至于我嘛,只是生了一场病而已,不用太担心。”
话虽如此,但阮秀显然不太相信,齐先生走了,最伤心的人一定是姚姑娘。
姚琢玉不欲多言,只是与她闲聊着到了学塾,而阮秀也要回铁匠铺子,就没有留下做客。
偌大的学塾之中,除了病弱少女,还有一个混吃混喝的莲花冠道人。
“今天晚饭吃什么?”
“炖鱼。”
听此,陆沉熟稔地跑到后厨,手脚利落地准备生火做饭。这死皮赖脸的样子,姚琢玉已经见怪不怪了,无非就是桌上多一碗饭的事儿。
在十天半个月里,姚琢玉几乎都在沉睡养伤,而这个家伙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终日徘徊左右。见他别无他图,只是出于善意,索性由着他去了。
后院里袅袅炊烟升起,厨房中烟火气息交织萦绕,没过多久,空气中便弥漫着令人垂涎欲滴的饭菜香。
院子里的小桌上,摆着几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姚琢玉将一坛酒放在他面前,“算是酬劳。”
陆沉嗅着酒香,顿时眼前一亮,这绝对是一坛极好的陈年佳酿啊。
“那贫道就厚着脸皮收下啦。”他将这坛美酒收入袖里乾坤当中,转头又说道:“你大病初愈,最好不要饮酒。”
姚琢玉抬手动作一顿,目光扫过桌面,发现另一壶酒酿已然不见踪迹,不由得瞪了他一眼,“吃你的饭去吧。”
陆沉朗声笑了起来,他拿筷子夹几样菜放到她碗中:“莫气,来吃菜……清风朗月,美酒佳肴,如此良辰美景,岂能辜负?”
明月当空,清风相伴。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的饭菜一扫而空,莲花冠道人靠着竹椅打了个饱嗝儿,吃得很满足。
少女单手托腮小憩片刻,乌发如墨般垂落,轻柔地搭在肩头,轻阖的眼眸似藏着一泓静谧的湖水,任由晚风拂过白皙的脸庞。
月下看美人,愈觉娇媚。陆沉可谓是大饱眼福,不过他此刻只想说一句:这姑娘可真能忍啊!
在如此惬意的时刻,少女眉宇之间却总是不自觉地轻蹙着,仿佛忍耐着难以言说的隐痛。
“丹药记得每日服用,会让你好受一些。幸亏你的本命物于神魂大有裨益,只需静养个一年半载便可逐渐恢复,否则这伤势就很棘手了。”
姚琢玉睁开眼,眸光清冷地望着他,语气平淡又带着一丝探究:“让你改变主意的,是不是她?”
陆沉双手拢袖,笑道:“你与她,何必分你我呢。”还记得那日,自家小师妹最后仍唤了一句先生,总归皆是一人。
闻言少女轻笑一声,不置可否。
夜色阑珊,学塾里已然不见莲花冠道人的踪迹,只余那病弱少女独自一人静坐在书屋之中。四周一片寂静,唯有灯火摇曳,仿佛与外界的一切喧嚣都隔绝开来。
神识海深处,姚琢玉未曾停下脚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处心中镜门,便径直转身,迈入画楼之中。
我与她,的确不分你我。可最终占据主导地位的,会是谁呢?
画楼厅堂右手边,那位温润儒雅的齐先生,此刻正坐在青玉书案前,手里拿着一本画着红色旗帜的书籍翻看着。
姚琢玉见此怔愣一下,可转瞬间又释然了,在她决定救下先生时,便会想到会有今天。不过这本书,对于世俗王朝来说,可谓是倒反天罡了。
齐静春放下了书籍,抬头望向少女,温声道:“琢玉,过来。”
姚琢玉顿感一阵心虚,这种在外闯了塌天大祸后,回家面对家长的感觉油然而生,她小步蹑过去站在先生身旁,已经想到要被戒尺打手心的场面了。
但齐先生只是抬手,温柔地轻抚着孩子的后脑勺,与她平静淡然的眼神交汇,知女莫若父,无奈道:“很疼吧。”
少女的眼眶骤然泛起一片绯红,短暂的寂静后,哇的一声哭出来:“呜呜……好疼啊!”一边泣不成声,一边又断断续续地哭诉着,“先生,你下次……呜呜……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先生还在呢,别怕……”齐静春抬手拭去少女脸上的泪珠,像抚慰受惊的幼兽般,耐心地安抚着这个孩子,任由她尽情哭诉宣泄。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