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稍作思量,认真道:“肯定要在小镇停留,添置些必需物品,至于要不要过夜,得看那边客栈旅舍收钱贵不贵,我们人多,如果价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脸色阴沉,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们就要住在那种烟花脂粉的肮脏地方?”
“陈平安!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个儒家子弟,还是山崖书院的学子,怎么可以与那些伤风败俗的女人毗邻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呕画面,总会听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
听到这话,姚琢玉不禁眉头轻蹙,这般心性,往后是没个清净了。
那边的朱鹿火冒三丈,就算朱河拦着她,也没有收住口。
朱鹿瞥一眼少年头上的碧玉簪子,觉得真是碍眼,讥笑道:“沐猴而冠!”
姚琢玉瞪了一眼幸灾乐祸的阿良,当即走过去,站在陈平安的身前。
少女温润如玉,待人接物向来温柔有礼。可此刻,当朱鹿抬眼望见她时,心头的火气瞬间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惧意,以及深深的自渐形秽之感。
姚琢玉神色平淡道:“话从口出前,记得在心里掂量一二,毕竟恶言伤人心。”
朱鹿哑口无言,不等朱河说些什么,她已是转身,带着众人继续向山上行去。
入山之前,陈平安依旧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接下来这一段漫长山路,虽是青石铺就的驿路,却颇为难行。
已入暮春时节,山野草木却毫无迟暮之气,一片生机盎然。
山路弯曲,盘旋而上,一行人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缠,用以增长脚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当然还有陈平安亲手编制的草鞋,就连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最初朱鹿是死活不肯,可雨天山路泥泞,经常脚底打滑,她最后不得不换上草鞋。瞧见偷笑的李槐,恼羞成怒的她一脚使劲踩在烂泥里,当场溅的李槐半身泥浆。
李槐家境贫寒,本就没带几身换洗衣物,被戳中了伤心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般。
气喘吁吁的林守一不愿掺和这摊子烂事,停步在旁休息的时候翻白眼。
朱河耐着性子与孩子赔礼道歉,答应给他买一整套崭新衣物,伤口撒盐的李槐哭得更加撕心裂肺,双脚使劲踩着泥泞地面,很快就跟一只小泥猴似的。
姚琢玉心里念了遍清净经,走上前温声哄着孩子,被溅了一身泥后,她人畜无害地笑着,抬手揪住李槐的耳朵。
在一旁的朱鹿神色得意,不过朱河的眼神示意下,没有趁机煽风点火。
“哎呦……”李槐顿时安静下来,他偏着头一副可怜兮兮道:“琢玉姐。”
少女无奈地松了手,从怀里拿出帕子擦拭着孩子脸上的鼻涕与泪水,伤心的李槐心里一暖,没有再捣蛋。
陈平安也走过来,思来想去便说道:“李槐,我回头帮你做一只小竹箱,咋样?”
李槐心中欢喜,认真问道:“多大的?”
陈平安回答:“不能太大,你个子小,背起来不觉着重才行。”
李槐咧嘴笑道:“小可以,一定要做得漂亮点,最少也要跟李宝瓶那只书箱一样好看。”
朱鹿还是没忍住,出言讥讽:“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纪,就学会坑蒙拐骗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风。”
不过没有人搭理她,陈平安转头对林守一笑道:“给你也做一只书箱?反正也是随手顺便的。”
林守一刚要摇头拒绝,听到后边那句话后,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棋墩山之巅,是个平顶山,今夜众人要在山顶过夜。
朱河、朱鹿父女二人开始搭帐篷,李槐和林守一去拾取易燃的柴禾,姚琢玉与陈平安则搭灶煮饭,李宝瓶在旁帮忙。
姚琢玉的咫尺物里,米面粮油依旧充裕,腌渍咸菜也有几坛,但肉食已经消耗殆尽。
“没有肉了,明天抓些山兔野鸡吧。”
听到这话,阿良与李槐也嚷着要吃肉。
陈平安点头,说道:“我今夜去做几个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开荤。”
黄昏里,彩霞满天。草鞋少年去布置陷阱打猎,朱鹿独自坐在崖畔,而姚琢玉则带着三个孩子背诵书籍。
与此同时,一派清澄的山河景象,却忽然蒙上雾霾的阴森感觉。
朱河心情沉重起来,他尽量不打扰旁人,在无人处掏出怀中的泛黄古翻看,随后合上古籍。
他从袖中一摞黄色符箓里,抽出一张黄纸,依循书上记载去石坪东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捻出一个古体的岳字,即嶽,上山下狱。
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张黄符,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阿良不知何时蹲在了他旁边。
阿良提着酒壶,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张寻常材质的入山箓,下笔之人的画符手法,还是不错的,但是符箓一道,一步差不得,纸张材质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嶽’字的重量,我劝你写个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请神没成,还惹恼了山神。”
朱河头一次接触到山精神怪,有些紧张,轻声道:“阿良前辈,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盘踞?那为何还有这么重的阴煞气息?”
阿良喝了口酒,嗤笑道:“谁跟你说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辈?”
朱河满脸错愕,“不然?”
阿良道:“我就随口一说,天晓得这里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气是好是坏。”
朱河猛然惊醒道:“不好,陈平安一个人在山顶!”
阿良点了点头。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辈,你去找陈平安,我继续完成这道撮壤成山诀,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对付那些古怪东西,真是心里没底啊。”
阿良笑着起身,大摇大摆离去,轻声撂下一句话,“那你自己小心啊。”
山顶上,朱河捻出岳字,烧掉黄符,踏罡呵气,最后双指并拢,对着地面上的土符轻声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着份登门礼给了,可坐镇一方的山水神灵却没有开门迎客。
一阵巨大的声响后,山脊树木依次轰然倒塌,显然有庞然大物在飞快登山,矛头直指山顶石坪众人,以排山倒海之势迅猛向上。
姚琢玉与朱鹿将三个孩子护在身后,目光一转,却见有一个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头,手持一根幽绿竹鞭拐杖,正狠狠打着朱河的小腿,像是在撒泼泄愤。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