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小老翁手持绿杖，对着朱河便是一顿痛骂，一边抬臂擦拭眼泪，悲愤欲绝，一边用竹杖使劲敲打地面，埋怨他引来盘踞在山头的那些畜牲。

可转瞬间，痛骂声戛然而止。

朱河转头望去，毛骨悚然。

有一头庞然大物的黑蛇从山脊缓而抬起头，最后完整出现在山巅石坪的众人视野当中，一双银色眼眸，一条猩红舌头飞快摇动，呲呲作响。

虽是畜生，可眼神与人无异，促狭玩味地望着白衣老翁。

小老翁一屁股坐地上，丢掉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爷，到头来被畜生欺负到这般田地，这日子么得法子过了啊……”

李槐没忍不住，大骂道：“就你这种货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爷又没瞎眼！”

老翁背对几人，没好气地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面对庞然大物般的黑蛇，朱鹿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二境巅峰的她，却没有勇气，也没有胆量踏出一步。

朱河不敢擅自转身，竭力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后崖畔，还有一条畜生躲在暗处！”

话音一落，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阵嗡嗡声响起。

姚琢玉转身望去，那雪白蟒蛇悬停在山崖外不远处的高空，一双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飞快振动，它一双阴沉眼眸，死死盯住自己与朱鹿。

林守一开始有些焦急，左右张望。李槐没有哭出来，他蹲下身，背靠绿色小竹箱，双手抱住膝盖。唯有李宝瓶眼神越发坚定，虽然满头汗水，可仍是抬起下巴，毫无惧意。

朱鹿早已满脸泪水，姚琢玉悄然轻叹一声，她一步迈出，手中利刃出鞘，凛然的目光凝视着那头白蟒。

朱河与黑蛇之间的战斗一触即发，而另一边，手持匕首的少女，与赶来的少年拿着柴刀纵身一跃，默契配合砍断白蟒两边翅膀。

可两人也被白蟒撞得飞出去，白蟒凭借惯性前冲，但是却歪斜横移了丈余距离，整条身躯重重摔石坪上。

趁着白蟒晕头转向的间隙，李宝瓶背起书箱喊着快跑，林守一随其后，李槐跑着喊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回过神，四五步便掠过去，跟他们一起退到远离白蟒的石坪地带。

那条白蟒的飞翅处鲜血喷涌，疼痛而剧烈挣扎着，尾巴疯狂甩动，砸得石坪碎石飞溅。

陈平安站在敌方犄角之势，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满手鲜血，他单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额头汗水，以免模糊视线。

姚琢玉手中利刃陡然碎裂，脸色苍白地站在不远处，她可以解决掉白蟒，但阿良的考验就会落空了。

那黑蛇始终与朱河保持对峙姿势，偶尔落在白蟒身上的视线，犹如看待盘中美味一般。

老翁犹豫一下，开口提醒：“别垂死挣扎了，这条孽畜之所以不急着吃掉你，无非是希望你完全激发气血。”

那老翁自怨自艾坐在地上，又冷笑道：“对了，这孽畜不仅肉身强横，还在百余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境修为的道家练气士，任你是五境体魄也扛不住……”

朱鹿悚然，闻言后万念俱灰。

朱河洒然笑道：“既然都是死，还管什么死后会如何。”一身武人气势攀升到顶点，蓄势待发。

黑蛇一改先前悠闲懒散的模样，骤然发起攻势。

两道身影相撞，缠斗在一起，最后黑蛇形成盘踞山头之势，将朱河瞬间围困其中，迫使他做困兽之斗。

小老翁见有希望惊醒起身，捡起绿色竹杖，对几人喊道：“快来一个人，随便谁都行，只要把岳字用脚踩平，我就能脱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时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说斩杀孽畜，脱困总是不难，快！”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李宝瓶一把扯住李槐，也没有动作。朱鹿身形一闪，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远处的陈平安厉色喊道：“朱鹿你别去！他从头到尾，看似一直在帮我们，但你有没有发现，他其实一点都不曾帮到朱叔叔。”

朱鹿顾不上这些，只管埋头前冲，而陈平安瞬间便开始向土地老翁冲去，速度丝毫不比她逊色。

土地老翁神色不明，手持绿杖站在原地。白蟒躺在石坪上不动弹，奄奄一息，像是再也无法参与这场搏杀。

可当少年冲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现在它头颅十数步外，白蟒毫无征兆地向前，张开血盆大口咬向他。

陈平安向后倒退而去，怒喊道：“朱鹿！看到没！这条孽畜同样希望你毁掉朱叔叔的那个岳字，那人跟两头畜生说不定早就达成了秘密约定！”

“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为他是我爹，所以你们才会这么无所谓他的生死！”

白蟒眼中充满讥讽之色，这一刻，少年满怀愤懑和失望。

黄符踩入泥土，最终消散不见，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终于模糊不见。

那老翁发出压抑之极的笑声，玩味地凝视着仓皇失措的少女，他手腕拧转，绿色竹杖在空中带出一片翠绿流萤，苍老脸庞，如枯木逢春。

随后，从一个邋遢小老翁骤然变成俊逸潇洒的弱冠男子模样，他笑望向那头白蟒，“按照约定，我对付斗笠汉子，至于这些家伙嘛，随便你们处置。当然了，我只等被敕封为山神后，会把你提拔为土地，至于你那汉子走江之事，我也会扶持一二，说到底，大家互利互惠。”

他又望向目瞪口呆的少女，“原本我撑死恢复土地正身，可他竟能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讳，等于帮我重新钦定了土地正身。若你爹当时捻土撮壤写出开山篇的嶽字，说不得我根本无需大骊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统山神了。”

男人无比欢愉，慢慢踱步，摆手笑道：“没关系，我很知足了。你们是我的贵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涌泉相报，结果你们这么大的敕封之恩，我实在是无以回报啊。”

朱鹿面无人色，嘴唇颤抖。

最后他环顾四周，笑道：“那个被你们称呼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头也就罢了，还敢坐我的交椅，最后更是让嶽字降为岳字……”

可下一刻，这位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头望去，一脸痛苦欲绝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通的竹刀从他心口穿过。

阿良与他并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他松开刀柄，然后拍了下山神老爷的肩膀，笑着回答道：“你找我？”

山神身形一动不动，嗓音干涩道：“前辈，今日误会，是我唐突了。”

阿良又恢复玩世不恭的德行，灌了一口酒，说道：“演戏的本事挺好，当然那条白蟒与黑蛇也不差，配合得堪称天衣无缝。不过你自认大功告成后的真情流露，更符合我的胃口。”

黑蛇迅速散开身躯，退回山巅石坪一侧边缘，白蟒扭曲后撤，乖乖盘踞在悬崖畔，皆是温驯异常。

“阿良前辈说笑了。”

阿良收敛笑意，“说笑？”

山神察觉到不妙，以为这位斗笠汉子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一急之下，便是使出一方山水神祇的神通，眨眼功夫，不见踪迹。

阿良握住竹刀，见孩子们瞪大眼睛望向自己，他抬头挺胸，以刀尖拄地，摆出一副抬头望天的潇洒姿态。

姚琢玉无语地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会阿良，而是从咫尺物里拿出药箱，过去帮陈平安包扎伤口，李宝瓶跟随其后。

浑身浴血的朱河盘膝而坐，看着吓人而已，并未伤及魂魄和元气根本。朱鹿立即飞奔过来。

朱河先是安慰女儿，再望向斗笠汉子：“阿良前辈，到了红烛镇，请你喝新酿的杏花春。”

阿良摆手，说了句很煞风景的话，“老朱啊，大恩不言谢，记在心里就好，说出来显得多没诚意。”

随后他环顾四周，看了一眼黑蛇和白蟒，悄然加重力道，拄地刀尖往地面钉入一寸距离。

下一刻，山神破土而出，他一只手掌按住伤口，哭丧着脸望向阿良，苦苦哀求道：“恳请大仙不要再戏耍小的了。”

做人留一线，阿良与那山神聊了一会儿，便让他们离开了。

暮色里，一场突如其来的惊险之后，几人到河边清洗身上的血迹。

石坪崖畔，姚琢玉静坐养神，微阖双眸，一缕春风萦绕在周身，仿若进入一种物我两忘之境。

阿良守在一旁，他拿起酒葫芦，仰头灌了一口酒水，目光不时落在少女身上。

山上神仙皆知，文圣一脉的齐静春力扛天劫，身死道消。在见到姚琢玉之前，阿良也是这么认为的。

可她究竟是怎么救下齐静春的呢？还弄得自己神魂受损，险些大道断绝。

齐静春这家伙，真会吊人胃口啊。

在后半夜的篝火旁，陈平安与朱河轮流守夜。期间，朱河会讲一些武学门道，而陈平安也很认真地聆听。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