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枕头驿后院。

草鞋少年受邀而来，他出现在彩绘廊道那一头，看到坐在另一端长椅上的朱鹿后，少年稍微加快步伐。

朱鹿身侧的长椅上，散落着十五六颗糖葫芦。她笑着站起身，双手放在身后，姿态看似娇憨，向少年走去。

与此同时，在另一处房间中，正与先生对弈的少女轻叹一声。

在姚琢玉对面，正坐着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他抬手捻子、落子，动作娴熟，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姚琢玉并不精于棋道，只是闲来无事修身养性而已，不多时便投子了，而廊道那边的一场对决也接近尾声。

“打住打住。”阿良站在草鞋少年身旁，搂住他的肩头，拦住了气符那股内势不可挡的剑气。

陈平安抬起头，而阿良对他笑了笑，“相信我，我是阿良唉。”

少年叹了口气，“暂时听你的。”

如此珍贵的剑气，用来杀一个朱河，暴殄天物，阿良瞧着都心疼，更何况先前棋墩山的用掉的那一道剑，也有他的份。遂以“剑气十八停”作为补偿，传授给少年。

随后，阿良坐在长椅上，终于第一次正视朱鹿。

“你们除了要把真武山的英雄胆，和《紫气书》一并还给我，还需要拿出那些李家传承下来的符箓，但这些符箓只能救下你们当中的一个人。朱鹿，我现在让你来选择，是你活着离开枕头驿，还是你爹？”

不等朱鹿说话，朱河已经沉声道：“恳请阿良前辈让朱鹿离开，我愿意自尽谢罪，甚至不用脏了前辈的竹刀。”随即掏出丹药和黄纸符箓。

阿良没有理睬他，只是笑着看向朱鹿：“你希望谁能活下来？”

朱鹿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只是用手使劲捂住嘴巴，不敢哭出声。另外一只手，在她身后攥紧，指甲刺破手心，满手鲜血。

朱河在远处廊道重重跪下，磕头颤声道：“阿良前辈！”

廊道之外，姚琢玉停下脚步，她瞥了朱鹿一眼，不禁皱起了眉头。

“可以看，但不能因此着相了。”春风萦绕，齐静春站在了少女身边。

姚琢玉乖巧地点头：“先生放心，我心里有数的。”

此时阿良望向了草鞋少年，而他只是看着朱鹿，“我说过，你必须死。”

朱河猛然抬头，怒吼道：“陈平安，朱鹿还是个孩子！”

听到这句话后，少年莫名气得脸色发白。他几步迅猛向前，可出拳之后，不由自主就变成了巴掌，一记耳光结实地落在朱鹿的脸上。

阿良再次按住少年的肩膀，说道：“可以了，有些惩罚，比一死百了残酷多了。”

在处置朱河父女二人去向后，两人坐在廊道长椅上。

陈平安轻声问道：“阿良，你是不是要走了？”

阿良点头，提起葫芦喝了口酒。

他望着对面的少年，瞧着那双干净的眼眸，突然笑了，“曾经我和一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少年，说过一句话——相信我，你读书比练剑更有出息。”

“现在我觉得应该对你也说一句，相信我，你练剑比练拳更有出息。”

阿良不再喝酒，而是细说着一路上对少年的试探，少年则听得目瞪口呆。

人心此物，脆如琉璃，经不起推敲。齐静春不愿试探，那就由他阿良来做。涉及文脉香火的传承，岂能儿戏？

能吃苦耐劳，与经得起诱惑，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不多时，姚琢玉便带着三个蒙童来到了廊道，于是众人坐在一起。

阿良把一摞黄纸符箓交给林守一，拍着少年的肩膀，说道：“不要轻易浪费了。你如今是几个人当中，第一个名副其实的修行中人，要更加珍惜自己的前程。”

林守一点头，郑重其事地收起那叠符箓，与在书铺买的《云上琅琅书》一起藏在怀中。

阿良又望向贼头贼脑的李槐，没好气道：“你那本破烂书呢？拿出来。”

李槐怒骂道：“你惦记它干嘛？除非你先给我十两银子！”

他打了个响指，方才抓来的青冥鱼浮现在众人眼前，一脸嫌弃道：“拿出那本破书，随便翻开一页，将这条鱼夹住其中就可以了，至于如何饲养，自己琢磨去，老子不伺候。”

李槐立即掏出那本《断水大崖》，摊开之后，朝着那条青冥鱼猛然合上，书页之间隐约传来细微的哀鸣之声。

阿良又摘下银白色的酒葫芦，抛给李宝瓶，“接住了，这只小葫芦，是世间最好的养剑葫之一。”

他站起身，笑问道：“小宝瓶，能不能跟你借用一下那把狭刀祥符？”

李宝瓶听此，很快便一个来回，把狭刀递给阿良。

最后阿良目光一转，看向了姚琢玉，他拿出一件雪白法袍递给少女，说道：“老头子的弟子都打着光棍呢，齐静春这个家伙竟然有闺女了，还是你这么水灵的闺女，真是羡慕啊！”

“这件法袍品质堪比半仙兵，是件护身之宝，算是见面礼。”

在先生点头后，姚琢玉抬手接过那件法袍，温声回道：“长者赐，不敢辞。我就收下了。”

阿良咧嘴一笑，他抬手轻抚上少女的头顶，声音有些低沉：“都要好好的，我走了。”

不知何时，众人并排站在斗笠汉子的对面。

阿良伸出两根手指，捻住斗笠边沿，大笑道：“以前跟你们说我阿良有多强，剑术有多高，你们总是不信，还嫌弃我吹牛。你们啊，真是太年少无知了，我是怕吓到你们，还故意挑一些芝麻绿豆的小事情，讲给你们听。”

“你们不信，对吧？”他最后笑眯眯地问道。

阿良先望向暗处，吩咐道：“护住他们。”

有人点头。

然后这个初次相逢，便头戴斗笠的汉子，终于第一次摘下斗笠，随手扔掉，只是不等坠地，斗笠便化作齑粉，烟消云散。

与此同时，

以悬佩双刀的男人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地牛翻身一般，轰然震动。

阿良下意识去扶斗笠，才意识到已无斗笠了，便挠头咳嗽一声，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