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雍容妇人视线一转,冷冷地望向少女,轻蔑又讥笑道:“四条腿的畜生都管不好,两条腿的能好到哪里去?一群有爹生没娘养的贱种!”
李宝瓶气得嘴唇颤抖,满脸涨红道:“我家小白驴乖得很,做错了事,我们认!没做错的,不许你们乱泼脏水!有本事再问那个孩子一遍,问清楚事情起因过程,再来大放厥词!”
林守一脸色阴鸷,抬臂伸向怀中。
陈平安迅速望向林守一,投去一个隐晦的询问视线,后者点头,眼神示意那尊阴神离此不远,随时可以出现。
姚琢玉神色平淡,看向中年男子:“有错在先,我们自会认,但还请这位夫人放尊重点,给我们道个歉即可。”
那文士儒衫中年人,不以为然道:“既然你们道歉了,我也不计较什么,但是防止那头畜生伤人,我觉得最好还是将其击毙,才是上策,否则等到真伤了人,后果就真的很难收拾了,绝不是你们担当得起的。”
妇人冷笑道:“敬复!主辱臣死的道理都不懂?”
作为扈从的黑衣汉子,赶紧转身向那位一家主妇弯了弯腰。
那孩子突然在她耳畔说了些话,随即指了指少女。
妇人点头,笑道:“对了,打死那头畜生丢入江水之后,记得稍微教训一下那三个小家伙。至于那个长得有几分姿色的姑娘,给我家瑜儿当个贴身丫鬟,也算给她一桩造化福气。”
李槐惶恐至极,连忙与陈平安说着,却被他伸手按住:“认个屁的错,你现在已经没有任何错了。”
李槐愣在原地,而林守一脸色愈发阴沉,李宝瓶挡在少女前方,不容许任何人靠近。
姚琢玉看向中年男人,说道:“这么说,你是不想讲道理了?”
中年男人有些心烦意乱,阴沉道:“你知道在跟谁说话吗?”他一挥袖,对身旁黑衣扈从下令杀驴。
“陈平安,你先练个手。”少女温声笑道,“有任何事情,我这个做长辈的来处理。”
陈平安点头,他深呼吸一口气,气势浑然一变。
黑衣壮汉踏步上前,随口道:“劝你最好让开。”
陈平安二话不说,一步向前,六步拳桩迅猛走完,最后一步轰然发力,脚底船板吱呀作响,整个人如一支箭矢瞬间来到黑衣汉子身前。
目瞪口呆的汉子,竟是只能在仓促之间猛提一口气,双臂护住胸前。整个人被一撞之下,只得踉跄后退,好不容易止住后退颓势,不料一道黑影如附骨之疽,一跃而起,以膝盖撞在了中门微开的胸口。
这一下汉子当真是受伤不轻,砰然一声倒飞出去,但是那位草鞋少年,如一阵江山的清风。少年来到的汉子身侧,对着后者就是一拳抡下,直接打落地面。
黑衣汉子呕出一大口鲜血后,一拳未出一招未使的三境武人,就这么彻底昏厥过去。
中年男人僵硬在原地,那妇人脸色雪白,怀中的孩子张大嘴巴,一行仆从丫鬟更是没回过神。
姚琢玉看向那妇人,微笑道:“现在可以讲道理了吧。”
吓破了胆的妇人,突然尖声道:“马敬复你个中看不中用的废物,堂堂大骊清流官员,难道也要当废物?快点亮出你的官家身份啊!”
男人转身,伸手指向两人暴喝道:“你们放肆!本官是这条绣花江尽头的宛平县令!”
姚琢玉抬手抚额,已有些不耐烦。
陈平安再次如清风一冲向前,一脚踹过去,那妇人连同怀中孩子一起踉跄摔倒,只是惊吓多过疼痛。
中年男人破口大骂道:“岂有此理,你竟然连妇孺也不放过?匪人竖子!丧心病狂!”
陈平安走向男人,说道:“只要是个人,到了懂事的岁数,就要讲道理。我管你是大是小,是男是女?”
中年男人步步后退,始终伸手指着少年,颤声威胁道:“我要治你的重罪,让你吃一辈子牢狱饭!”
在此时,二楼有人沉声道:“这就有些过分了啊,教训过那名武人扈从就差不多了,若仍是不依不饶,靠着一点本事就敢恃武犯禁,老夫虽然不是官场中人,可要拦下你,帮助那位县令大人将你抓捕归案,还真不难。”
姚琢玉转头望去,只见一位青色长衫老者站在二楼船头,身旁站着一位佩剑的白袍男子,正在闭目养神。
“道歉。”少女收回目光,对中年男子沉声道。
中年男无形中胆气大壮,愤怒道:“休想!到了宛平县辖境,本官要让你们这些匪徒,见识一下我们大骊的律法!”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道歉!”
中年男人有些畏缩,望向二楼那边,高喊道:“还望老先生见义勇为,在下定会铭感五内。”
老人面无表情,望向两人身影,“老夫最后劝你们一句,停步,收手!”
陈平安转身问道:“先前老前辈在做什么?”
老人坦然笑道:“自然是袖手旁观,当然了,若是那位县令大人真敢强夺民女,老夫肯定也会出手阻拦。”
陈平安又问道:“那他们杀我们的驴子呢?你会不会拦着?”
老人哑然失笑:“老夫又不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自然不会出手拦阻,一头驴子而已。”
陈平安继续问道:“那到底是谁没有道理呢?”
老人愣了一下,破天荒有些犹豫,“道理嘛,大概还是在你们这边吧,但是有了道理,不代表就可以为所欲为啊。”
陈平安最后说道:“要他们道歉,就是为所欲为了?老先生,那咱们的道理还是不太一样。”
老人大笑道:“那今天老夫还真就要看看,到底你的道理,大不大得过老夫的道理。”
听及此处,姚琢玉看向老人身侧的白袍男子,问道:“靠他对吧?”
“怎么,不服?”
话音未落,那位白袍男子连同佩剑一起,从二楼船头横飞出去,一头撞进绣花江,溅起巨大的水花,不知生死。
二楼只剩下一个脸庞抽搐的老人,以及来到他身边的少年。老人正要说话,这时白袍剑客好似一条大白鱼跳出绣花江,又被抛回了大船二楼。
少年已经下楼离去。
刹那间,船上一片寂静,哑然无声。
“以强凌弱者,也配持剑!”
少女悠然踱步,来到中年男子身前,轻声道:“为人父母官,不分是非,以官压人,徇私枉法,真是圣贤之书误入犬腹。还是大骊的清流官员?若大骊的官员都如你这般,迟早亡国矣。”
中年儒衫男子满脸涨红,颤抖着身子,想要亡羊补牢,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目光一转,看向脸色煞白的雍容妇人,以及她怀中埋头的孩子。
“现在可以讲道理了吗?”
那妇人连忙点头,说道:“对不起,是我的错!”
“那你是错哪儿了?”姚琢玉似笑非笑地问道。
雍容妇人抱紧孩子,咬牙正欲开口,可少女只是抬起手,淡然道:“违心之言,不听也罢。”
“记得待人放尊重点。俗话说得好,人受一句话,佛受一柱香,往后可要修口德,积善缘。给我家孩子道歉,这事儿就翻篇了。”
随后,儒衫男子与雍容妇人带着一家人,给三个孩子和草鞋少年赔礼道歉。
在这之后,两人回到船头原位。
李宝瓶伸出大拇指。
林守一依旧背靠船栏内壁,脸色平静。
李槐满心愧疚,攥紧白驴的缰绳,生怕再招惹麻烦。
陈平安认真思考后,轻声道:“以后我练拳要更加勤快一些,再就是林守一,如果可以的话,你也别偷懒。”
林守一笑着点头,“不用你说。”
李槐小声道:“对不起。”
姚琢玉温柔一笑,抬手抚着孩子的头顶,柔声道:“该认的错,已经道歉了。后面的麻烦,不是你的错,那就无需认错。”
陈平安也笑道:“我们今后去大隋的路上,还是像今天这样,不惹麻烦,但麻烦找上门了,绝对别怕麻烦!做不做得到,李槐?”
李槐一下子热泪盈眶,挺起胸膛,“我可以的!”而后又破涕为笑,“陈平安,你可以啊,打架好生猛的,要不然以后我也喊你小师叔吧。”
陈平安瞥了他一眼。
李槐立即改口:“以后再说。”
陈平安又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啊,要真遇上拼命也打不过的对手,那就赶紧认错认怂,不丢人。活着比什么都要紧。”
李宝瓶双臂环胸,倚靠着小书箱,气呼呼地道:“小师叔,这件事,不行的!”
林守一拆台道:“我觉得可以行。”
李槐笑道:“我反正听琢玉姐,还有未来小师叔的。”
姚琢玉笑而不语,这时春风拂过,抚平了少女轻蹙的眉心。
绣花江水底,如同游荡在水中的一尊阴神,笑了笑。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