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剑客起身后,走到姚琢玉与陈平安这边,先对隐蔽身形的阴神示意,不再上前,开门见山道:“我带来了你们五人的通关文牒,有大骊龙泉县县衙户房的朱印,以及此行出境远游的许可朱文。至于船上先前的冲突,会处理妥当,不会耽误诸位的求学之路。”
最后,年轻剑客双手递出手中物,望向李宝瓶,笑道:“你就是宝瓶姑娘吧?这把刀是阿良交待我们大骊,务必要交还给你的。”
李宝瓶心情激动,但仍是一动不动。
姚琢玉走上前,接过那柄祥符狭刀,说道:“麻烦你了。”
年轻剑客笑道:“诸位都是阿良的朋友,何来麻烦之说。”
陈平安问道:“前辈,阿良还好吗?”
年轻剑客神色不变,点头道:“放心吧,很好。”
还过刀后,他如释重负,“那我就去二楼打声招呼,诸位放心远游便是,接下来一路到达边境野夫关,只要涉及朝廷和官府,都会畅通无阻,但是除此之外,我大骊就不会有任何干涉了。当然,如果真有麻烦和意外,只要跟边军或是当地官府打声招呼,朝廷一样愿意竭力相助。”
姚琢玉平淡道:“请便。”
年轻剑客从袖子拿出五份通关文牒,交给在一旁的陈平安,他欲言又止,最后换了一些客气话,抱拳道:“那就此告别,我去二楼打声招呼就走。”
陈平安也抱拳还礼。
“刻猛字者。”从一开始就客气疏离的少女,还是说了这句话。
年轻剑客怔愣一下,而后笑着与少女抱拳回礼。
在这之后,绣花江两百多里水路,一路安稳。一行人下船时,蒙童们都背上了书箱,负笈游学,愈发名副其实。
在此之前,姚琢玉与陈平安看过堪舆图,不穿过宛平县城,绕城南下之后,要穿过一片雄山峻岭,估计要大半个月的脚力。
在船上找当地人问过后,得知有山路可走,但是比起棋墩山的青石驿路,要难走很多,不通马车,多是驴骡驮物。
若不走山路,就必须经过一座郡城,城里的城隍阁、文武庙以及一位将军府邸,恐怕都会对阴神产生先天排斥,若是有高人坐镇,很容易节外生枝。
况且,林守一尚未悟出那纯阳符的法门,无法遮掩阴神先天而生的阴秽之气,没有通关文牒,自然无法入城。
一行人一边问路,一边前行。
入山之前,是正午时分,进山走了约莫两个时辰的山路,李槐与李宝瓶已是气喘吁吁,于是几人挑一条溪涧旁休息。
姚琢玉静坐在溪涧边,闭目养神。
陈平安拿着祥符狭刀,正用背篓里的小块斩龙台磨砺刀锋。除了练习走桩、立桩剑炉,便是拿出珍藏的三张药方看一看,心静几分。
原本看小师叔磨刀心里欢喜的很,可李宝瓶想到红烛镇枕头驿,以及自己寄回家里的那封信,便有些心情阴郁。
陈平安笑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李宝瓶叹了口气,“不知道家里如何了,二哥人这么坏,大哥以后会不会被二哥欺负啊。”
陈平安认真道:“就事论事,我以后肯定会当面跟你二哥问清楚,有关唆使朱鹿杀我的事情,但是话说回来,你二哥对你这个妹妹,应该是不坏的。”
李宝瓶苦着脸道:“朱鹿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她已经是武人了,还有朱河,只要去边军,谁都会抢着要的。以后靠自己去争取一个诰命身份,很难吗?为什么我二哥说什么,她就真的照做?”
不远处林守一脸色阴沉,“天下熙攘,皆为利往。”
李槐气哼道:“我看朱鹿这个傻瓜,就是喜欢上你二哥,少女春心萌动,得到心上人的承诺,比那诰命夫人的诱惑,说不定更让她动心。”
林守一冷笑道:“那她就真是又蠢又坏,无药可救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是读书人懂得多,所以跟我们很不一样,其实像我生活的地方,哪怕很多上了年纪的人,是不愿意讲道理的,要么只愿意讲自己的道理。”
这些不讲理的人,能赚钱养家,把日子过得不错。以及小镇里人很坏的马婆婆,对孙子马苦玄又极好。
少年笑道:“所以我要读点书,想明白到底是为什么。”
李宝瓶突然站起身,在溪水旁边踱步着,脸色凝重。最后小姑娘开口道:“小师叔,你上次在船上的那个问题,我一直在想,现在我觉得想明白一点点了。你要不要听听看?”
“你只管说,小师叔用心听着呢。”
李宝瓶先讲了三个说法,“我要讲仁义道德,乡俗规矩,王朝律法。分别对应君子贤人,市井百姓,违禁坏人。”
李槐立即有些头疼了,心思又放在了彩绘木偶上。林守一笑了笑,单手托着腮帮,望向站在溪边的李宝瓶。
唯独陈平安竖起耳朵,用心听讲。
与此同时,在溪边养神的少女睁开双眸,与身旁的先生并肩而坐,静静地聆听着小姑娘讲学。
君子贤人,读书后懂得道理,但道德一物,太高太虚,终究不能律人,只能律己,又故而立身需正,身正则名正,名正则言顺,言顺则事成。
“除此之外,一旦独善其身,若想兼济天下,教化百姓,大可以将自己的道德学问,像先生这样在学塾收弟子、传道授业。”
“一般的市井百姓,只需遵守乡俗规矩即可。而王朝律法,专门针对违反乱纪,是用来约束坏人的一条准绳,而且是最低的那根绳子,也是我们儒家礼仪里最低的‘规矩’。”
林守一正襟危坐,皱眉道:“那是法家。”
李宝瓶面对三人,斩钉截铁道:“法必从儒来!”
林守一愕然。
李宝瓶看到心不在焉的李槐,气不打一处来,轻喝道:“李槐!”
李槐仿佛回到了乡塾蒙学的岁月,被齐先生在课堂上一次次温声点名,本能答道:“到!”
可发现是李宝瓶后,李槐悻悻然,觉得挺丢人现眼的,便继续低头摆弄木偶。
李宝瓶接着说道:“各有各的规矩,相安无事,世道清明,天下太平!君王垂拱而治!从而圣人死大盗止!”
林守一又开口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这是道家的说法吧。”
李宝瓶眸光熠熠,大声道:“一法通万法通,天底下最根本的道理,必然是一致的!”
几人并不知道,原本暗中守护在不远处的阴神,如同一个从油锅里爬出来的可怜人,浑身剧颤,但是福祸相依。
这座天下九大洲,儒家七十二书院里的那些正人君子,胸中一点浩然气,天地千里快哉风。
与此同时,在这片山岭人迹罕至的百里外,有一座如王侯宅邸的地方,一位身形曼妙却脸色雪白的红衣女子,正点燃一盏白纸灯笼高高挂起,可灯火点燃一次,就自行熄灭一次。
那女子脸色有些狰狞,她丢弃手中灯笼,缓缓升空,最终悬停在比屋檐更高的地方,环顾四周。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