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入山后,众人又凑巧碰上从南往北而走的一行人,是个寒酸气十足的目盲老道人,带着跛脚少年与圆脸小姑娘,来此地降妖除魔。
那目盲道人的口吻,与小镇摆摊算卦的臭牛鼻子一般无二,最后见事不成,只能侧身让过小路。
陈平安笑道:“我们会小心的,感谢道长提醒。”
两方擦身而过,李宝瓶朝着圆脸小姑娘大方挥手,后者怯生生地举起手在胸口,轻晃了下,作为无声的告别。
约莫一里山路外,陈平安突然停下脚步,举起柴刀示意后边四人注意。
只见远处,有一个手持幡子的少年,在山路上奔跑着,看到了山路多出一行人,少年有些着急,略作思量,一咬牙改变主意,继续往山下逃窜而去,同时不忘对几人做了一个快走的手势。
那是招魂幡,一道散发出瘆人阴森气息的黑烟随之而来,在看到一行人后,停滞片刻,不过最终仍是追着那手持幡子的少年而去。
对于那少年,让阴神见机行事,能帮则帮,众人继续前行。陈平安在队伍后方,姚琢玉带头领路,身后的林守一也准备好三张符箓。
可天公不作美,阴雨绵绵,让这山林间寒气都浓郁了许多。每个人都带上斗笠,身下脚步不停。
可不久之后,滂沱大雨,山风呼啸。
阴神现出身,沙哑出声:“这里有一头嫁衣女鬼坐镇周边山水,正跟那老道人交手,不出意外,女鬼稳操胜券。若是不在此方地界,我可以将其擒拿,可在这儿很悬。”
此山离绣花江神祠不远,且天道对阴物向来不喜,可这女鬼居然能正大光明地占据地盘,身份不亚于一地山神。
众人脚下被那女鬼施展了术法,走在暗中铺设的黄泉路上,阴神是能自由进出,可强行带走他们,可能会重创肉身与魂魄。
林守一淡然道:“阴神前辈,既然打架打不赢,我们又走不掉,怎么办?”
阴神沉声道:“等她现身再说,放心,我绝不会让你们受伤。”
姚琢玉神色平静,低声对身边的少年说道:“若是逃不走,我要借槐木剑一用。”
“你现在,可以吗?”陈平安担忧道。
“嗯~我先试一试吧。”
不多时,一位手持油纸伞的嫁衣女鬼,从远处缓缓行来,手中拽着目盲老道人都一条腿,在相距数丈外之地停步,而山路之上,也亮起一盏盏灯笼。
女鬼随手将老道人丢到前方,伸出手指点了下,说道:“这么多贵客呀,有三个读书人呢,到底哪一位是儒门君子呢?我家郎君,曾经就立志,此生一定要成为贤人君子,好为社稷苍生谋太平。不曾想这么小的年纪,就达到了我家郎君的夙愿呢。”
陈平安想要向前走出一步,阴神摇头低声道:“不急。”
姚琢玉看了那嫁衣女鬼一眼,不仅怨气冲天,而且造下的罪孽深重,还与大骊那位读书人结下因果。
“郎君总说品行端良的读书人,才能被称作读书种子,所以每当我想念远游未归的郎君,就会邀请一些路过此地的读书人,来我家做客。我喜欢听他们说海誓山盟的动人言语,世间唯有饱腹诗书的读书人,才能将那些情话,说得如此柔肠百转。”
嫁衣女鬼目光一转,聚集在阴神的身上,微笑道:“这位阴神前辈真是时运不济,如果放到几年之后,妾身肯定就不敢亲自露面了。”
那女鬼自说自话,掩嘴娇笑,秋波流转,可哪怕在灯光映照之下,那张仍是惨白无色的脸庞,太过让人毛骨悚然。
她又想起一事,轻轻收起油纸伞,几乎同时,大雨骤然停歇。
林守一笑问道:“敢问这位夫人,那些被邀请去府上做客的读书人,最后是怎样的下场?”
女鬼向前走去,笑意不减,缓缓说道:“他们啊,我将这些违背誓言的读书人拦腰斩断,帮助止血后,就种在我的花园里。”
“因为我想知道,读书种子是否会在泥土里开出花来,可是我很失望,他们只是化作了枯骨。不过可能是那些读书人,还称不上读书种子吧,所以你们的出现,让我高兴坏了。”
林守一脸色铁青,李宝瓶气得浑身颤抖。李槐干脆双手捂住耳朵。
“我以前最喜欢读书人了,可我最恨负心郎!”嫁衣女鬼抬起头,有血泪从眼眶中流出。
人间头等痴情,从来被辜负。
“到头来,我才知道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读书人,不是负心人啊。”
女鬼随手丢了油纸伞,她捂住脸庞,苦苦压抑的呜咽声,从指缝之间渗出。
“郎君,妾身不怪你了,你回来吧。”
气氛一瞬间紧张起来,阴神与嫁衣女鬼之间对决一触即发。
随后陈平安飞奔过去,把老道人背起来,手中祥符狭刀,等会儿劈开一条新路出山。林守一站定,双指捻出一张山水破障符,低声念诵。
林守一蓦然睁眼,眼神深处闪过一抹金光,沉声道:“我们跟随符箓走。”
只见少年指间的破障符一飘而走,悬在空中摇晃游走,最后来到靠近山墙的那侧路旁,静止悬停。
姚琢玉挑眉浅笑着,率先一步向前,其他人陆续走入,陈平安最后背着老道人牵着毛驴,在山路上消失不见。
……
一座古树参天的山坳之中,有一座媲美王侯的宅邸,高挂“秀水高风”金字匾额。大门两侧有一对巨大石狮,一狮伸爪按住石雕稚童,姿态威严。
府邸门口大街上,一行人站在原地,心情沉重。
姚琢玉望着悬挂“秀水高风”匾额,先是温婉一笑,轻声道:“字还不错,不过,不及我家先生。”
嫁衣女鬼浮现在大门外的台阶顶部,她侧身施了一个万福,嗓音娇柔,“欢迎各位登门拜访,可以喊我楚夫人。可惜我家郎君远游未归,只好由妾身招待你们了。”
姚琢玉看一眼少年背篓里的槐木剑,忽然改变了主意,笑望向嫁衣女鬼:“楚夫人,贸然拜访,有失礼数。我带了一件登门礼,不知楚夫人能否收下?”
那嫁衣女鬼闻言,掩唇轻笑,不以为意:“那妾身拭目以待?”
姚琢玉扬袖一挥,一道剑气屏障将众人护在其中。陈平安见此情形,正要拔出背篓中的槐木剑。
可少女只是轻摇着头,对他以心声言语:“槐木剑不太适合我,别着急嘛,那缕剑气可是你保命用的,要是我没办法,你再出手也不迟。”
嫁衣女鬼站在牌匾下:“原来姑娘还是一位剑修,是妾身眼拙了。”
“归离。”一道轻声呼唤后,神识海画楼中一把沉睡的桃木剑苏醒,凭空出现,悬停在空中。
姚琢玉握住剑柄,轻抬眼帘,只是朝着嫁衣女鬼,以及她身后的府邸,纯粹简单地一剑挥出。
一道带有浩然正气的浩渺剑意,对着那嫁衣女鬼,当头斩下!连带着这一方阴沉天幕划开一道口子,落下的猩红血雨与阴秽气息被剑气消散殆尽,瞬间天地变色,地龙翻身,山根震动。
随之传来那嫁衣女鬼的凄惨哀嚎声,不仅被当场一斩为二,身后壮观府邸也一分为二,那块匾额砰然落地。
以道家的桃木剑,用出了儒家圣人浩然正气的一剑,可谓奇观啊。
在天幕之外的空中,有一位老者手持大红灯笼,身旁站着一位身披甲胄手臂缠绕青蛇的武将神人。
此二人正是大骊礼部韩郎中,与绣花江的水神。
与此同时,一位身穿白袍的年轻男子站在病弱少女的身侧,按住她的肩膀,说道:“可以了,再来一剑,那女鬼就真的要魂飞魄散了。”
“不好意思,我好久没有出剑了。”少女温润一笑,那名唤“归离”的桃木剑随即收回。
片刻后,又有一个年轻剑客出现府邸前,他低下头,只见那寄托着此方小天地“山根水源”的匾额,完好无损。
那嫁衣女鬼藏身其中,匾额不断有血水渗出,一张痛苦狰狞的女子面孔时而显露,传出求饶声:“姑娘饶命!”
年轻剑客抬头望去,那弱柳扶风般的少女,脸色苍白如纸,只是站在那里,就美如水墨画般。
任谁也不敢相信,居然是个剑修。
在得知众人与阿良之间的渊源后,魏晋收回了银色养剑葫中的飞剑。
“风雪庙魏晋。”
“是神仙台魏晋才对。”魏晋笑问道:“你是不是墨家的那个谁?”
年轻剑客脸色不太好看,心想阿良前辈你就不能多说一个名字吗?
他对魏晋与姚琢玉说道:“稍等。”
年轻剑客转头对那个依附于匾额的女鬼,皱眉道:“楚夫人,事已至此,你能否拿出一点诚意来?”
隐匿于金字匾额的女鬼点头,随后天幕逐渐消失,山水地界消散,开门迎客。
那阴神也站在了陈平安身边,煞气冲天,方才他差点连修为道行不要,决意打断此处山根,被韩郎中与绣花江水神劝阻拦下。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