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鬼从匾额中钻出时,又穿上了地上的一袭嫁衣,她在落地后,无意间瞥见孩子背后的书箱,眼神瞬间变化,一身戾气暴涨,纵然竭力压抑,可是女鬼的异样,一展无遗。
年轻剑客叹了口气,望向姚琢玉,语气真诚地恳求道:“姚姑娘,能否请你们先收起三只书箱,这位楚夫人对读书人的怨念,便是她当年放弃山水正神症结所在,此中缘由,实在一言难尽。只希望能够网开一面,看在并未酿成大错的份上,此次恩怨就此揭过,如何?”
他又想了想,笑道:“如果可以的话,施展一个障眼法就行。”
姚琢玉闻言看向少年,心声言语:“按照约定,凡事先由你处理,若是不成,再由我出面,这一次也是如此。”
陈平安点头道:“可以。”
很快三只翠绿小书箱就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当然,如果练气士凝神视之,就会现出原形。
最后年轻剑客看向魏晋,笑着问道:“不知魏剑仙此次赶赴大骊,除了此次风波,可还有其它想法?”
魏晋反问道:“若是没有其它想法,会如何,有,又会如何?”
年轻剑客直言不讳:“若仅是游览风光,除大骊几处禁地,其余地方都欢迎魏剑仙莅临;若是趁大骊局势动荡,有所图谋,那么在下便会挡在这里,亲自试一下魏剑仙的飞剑,到底有多快。”
风雪庙中,魏晋最为敬重阮邛,可惜缘悭一面。故而在接到阮邛从骊珠洞天传出的太平牌讯息后,便一路北上前来护送几人去往大骊野夫关。途中遇见阿良指点剑术,才得此闭关破镜机缘。
“我这次北上,你不用担心什么。”
年轻剑客以诚待人,魏晋也袒露心扉道:“若你想切磋剑术,我很乐意。阿良与我说了许多外边的事,我便很想去倒悬山,去阿良历练的地方,真正砥砺自己的剑道。”
魏晋双手抱拳,对年轻剑客说道:“后会有期。”
年轻剑客亦是抱拳还礼,“希望将来能够在宝瓶洲,听到倒悬山传来关于你的消息。”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即是此理。
陈平安轻声道:“走了。”
“是该走了。”姚琢玉笑着点头,身边的三个蒙童亦是如此。
目盲老道人一咬牙,壮起胆子问道:“这位仙师,小道有两个徒儿被楚夫人留在府中做客,能否让小道带着离开?小道只怕徒弟们粗鄙顽劣,会不小心坏了楚夫人的规矩……”
年轻剑客温声说道:“楚夫人,能否放行?”
嫁衣女鬼点头:“既然大人发话了,妾身怎敢不从。”
魏晋牵过白驴,对一行人笑问道:“那我们动身赶路?”
众人当然没有意见,于是游学队伍,多了一个陆地剑仙随行。
嫁衣女鬼一招手,将跛脚少年和圆脸小姑娘一起从花园扯出,丢在目盲老道人身边。在这之后,她眼角余光瞥去一个方向,恰好与那草鞋少年回头望来的视线相对。
少年眼神冷漠。
嫁衣女鬼在一瞬间,没来由有些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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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众人畅通无阻。
魏晋加入队伍后,没有开口说话,这位风雪庙神仙台的剑修,一手牵着白色毛驴,一手扶住腰间剑柄,闭眼行走,心神远游。
片刻之后,魏晋睁开了眼睛,转头望去,打量着这些与阿良熟悉的孩子,尤其是那一身缟衣的少女。
方才那一剑,当真是惊艳!
这般惊艳的女子剑修,连他这十一境的陆地剑仙也无法看透,尤其是剑意之中的浩然正气,还与那位山崖书院的齐先生有关联。
“在下冒昧问一句,敢问姚姑娘与齐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家先生,也是我的养父。”姚琢玉抬手捏着眉心,有些心烦意乱。
魏晋愣了片刻,又看到少女这一身缟衣,便知在为父守孝,“是我失礼了,只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
姚琢玉不愿谈及此事,微笑道:“无妨,好意我心领了。”
随后魏晋停下脚步,从袖中掏出一块散发出羊脂莹润光彩的玉牌子。
他坦言相告,要立即去往骊珠洞天,在那边的斩龙台砥砺佩剑和本命飞剑,为将来的倒悬山之行做好准备。因为那个地方,如今正值百年一遇的大战,绝对不可错过。
这块玉牌是风雪庙与真武山独有的“山庙太平无事牌”,一旦遇到危险,只要灌注真气,对其说上言语,松手后便会自行掠向山庙,向宗门发出求救。
魏晋笑道:“当然,我绝不会推诿责任,只是与你们商量,最后如何,还是看你们的意思。”
陈平安开口道:“剑仙前辈可自行去往龙泉县,寻找斩龙台磨砺剑锋,我们收下这块玉牌便是,此去野夫关,有阴神前辈护驾,加上大骊朝廷之前也答应过我们,好歹是说话算数的。”
他思量片刻,认真说:“今天这种大的意外,相信不会再出现。”
少年于是接过玉牌,转手交给了林守一,低声叮嘱道:“记得收好,最好别放在书箱里,离得太远,紧急状况会不方便取出。”
林守一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会把它和剩余两张符箓,一起藏于袖中。”
魏晋会心一笑,对于这个草鞋少年的通情达理,有点小小的意外。其实他早先就有一些疑惑,为何是此人在队伍中一言而决。
林守一是难得的修道胚子,还是那种清高倨傲的性子,怎愿位居人下,而且他本身也没觉得不对。至于福气最好的李槐,被阿良安排照看白驴,不管如何,魏晋都会赠予一份临别礼物。
李宝瓶开口问道:“这块牌子,如果遇到今天的情况,它当真飞得出去吗?遇到先前的黄泉路,还有那层夜幕,会不会阻挡它的去路?”
魏晋笑道:“大可放心,哪怕是十境修士的圣人地界,也困不住它。在飞掠途中,下山游历的风雪庙修士只要能感知到它的存在,都会以秘术牵引到身边,往往愿意出手相救,所以大多不用师门后援出手,就可以解决危机。”
李宝瓶点头道:“懂了,这玉牌本身就是一种通关文牒,所以只要祭出玉牌,就已经是一种震慑,等于劝诫对方不要挑衅风雪庙。”
魏晋怔愣一下,对于她的早慧与通明感到惊艳。瞧着小姑娘,顿时心欢喜,也觉得亲近可爱。
到最后,魏晋看了一眼姚琢玉,或许这其中,是少女有意为之。
姚琢玉笑而不语,是有意为之,但最重要的,仍是草鞋少年本身,从在小镇救下孩子们,再到这一路上的言行,这份善意孩子们心里有数。
这等赤子之心,只是魏晋看不透而已。
临别之际,魏晋送给李槐一排泥塑小人,孩子不忘转头望向姚琢玉与陈平安,后者赶紧点头,这才一把搂过五个泥人。
魏晋翻身骑上毛驴:“那就告辞了,希望你们一路顺风。”
姚琢玉与陈平安抱拳还礼。
魏晋弯腰一拍白驴的背脊,“走喽。”
在这之后,一行人继续赶路前行。
可不过多久,姚琢玉忽然脸色变得煞白,她眉头紧皱,咽下喉间血腥,先前还是托大了。
若非施展了障眼法,三个孩子一定会被吓到,但陈平安仍然注意到少女的异样,投来了担忧的目光。
她以心声回道:“先离开此方山水地界再说。”
这时,后方传来急匆匆地喊声,有人道:恩人请留步。
众人转头望去,是那目盲老道师徒三人,正在追赶他们的步伐。
那目盲老道生怕嫁衣女鬼临了反悔,只有跟着这一行人,才能安然离开此山。
姚琢玉眼神示意一下,陈平安心领神会,往后的路上,由他来与目盲老道人交涉。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