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野夫关后,一行人要先穿过大隋附属黄庭国的西北地带,大概有一千两百里路程,方可抵达大隋。
一辆马车缓缓跟在队伍后头,少年于禄作为车夫,崔瀺一天到晚坐在车厢内闷头大睡。那位少女谢谢,已经完全融入求学队伍,但是唯独不愿与李宝瓶说话,后者亦是如此。
陈平安对两人都很客气,对少年崔瀺始终不搭理。这一路行来,崔瀺不管是撒泼打滚耍无赖,还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都吃了闭门羹。最后甚至出言危险,要与他玉石俱焚,也没有用。
姚琢玉爱清净,尤其要静坐养神,他连闭门羹也吃不了。
黄昏临近,马车行驶于山岭道路上。少年崔瀺掀开车帘,坐在于禄身后,对那位陈祖宗出言提醒。
这横山,在黄庭国之前,归属于后蜀国。山上有一座青娘娘庙,庙前有一棵古老柏树,许愿极其灵验,后人便因此建立神庙。相传是前朝大臣为国殉难,家眷逃散而尽,只有年幼女儿不肯离去,提剑自刎而死,鲜血浸染柏树根部,魂魄因此依附于此。
“在那之后,多有古怪发生,不过好在传闻多是善终之事,各位不用太过紧张,只当是游览一处有故事的风景名胜就好了。”
一行人不敢掉以轻心,在暮色笼罩山岭之前,就停步不前,选择一块山腰空地作为夜宿之地。
陈平安搭灶烧火,姚琢玉则如往常一般,洗菜淘米,下厨做饭。不一样的是,身边多了一个碍眼的白衣少年。
“你这是把厨房都搬出来了吧!”崔瀺轻啧一声,又欠揍道:“还不知道能不能吃呢。”
姚琢玉懒得理会他,只是专注眼前之事。可少年偏偏不以为意,仍是话唠似的说个不停,还阴阳怪气的。
最后,少女人畜无害地笑道:“再多说一个字,往后就不用吃饭了。”字面意思上的,以及物理意义上的。
崔瀺闭上了嘴,决定先尝一尝饭菜咸淡,再来评头论足一番。
不过,当那诱人的饭菜香气在四周弥漫开来时,他不得不承认,这丫头厨艺还是不错的。
在晚饭之后,李宝瓶借着篝火光亮,翻阅着一本山水游记,林守一在欣赏搜山图中的山精鬼魅,李槐继续捣鼓那些小玩样儿。
不过,今日于禄主动开口请求,与林守一手谈一局,后者没有拒绝。在两人对弈时,崔瀺双手负后,瞥了眼棋局,就不愿再看了。
他回头望去,只见少女坐在篝火边,单手托腮小憩着,晚风吹拂而过,撩动着她乌黑柔顺的发丝,篝火也在风中摇曳生姿,这一副水墨画蓦然间灵动起来。
“正好养眼。”
远处,一颗大树枝干上,有草鞋少年站在上边,他轻吐出一口浊气,缓而闭上眼睛,日复一日地练习立桩剑炉。
两旬时光已逝,在这期间,姚琢玉先前牵动的旧伤总算稳定下来,虽偶有波澜,却足以承受。
画楼厅堂里,少女与青衫儒士相对而坐,就着案几上那本绘有红色旗帜的书籍,聊起了自己的故乡。
作为亲历者与见证者,姚琢玉有着深刻的切身体会,与先生相谈时,几乎到了眉飞色舞的地步,而这一幕都被齐静春看在眼里。
在搬山老猿差点一拳打死刘羡阳时,她便说过,这世道就是个狗屁的世道,不是对这个世界感到失望,而是觉得世界不该如此。
可少女这一路上很谨慎,她很少去说些什么,而是先去看、去听这个世界。
在间隙时,姚琢玉忽然心神一动,显然是有情况,坐在对面的齐静春笑道:“不着急,今日就到这儿吧,尤其要把身子养好。”
姚琢玉点头回应,下一刻少女眉眼流转,心中灵机一动,温润笑道:“先生若是愿意,可以去画廊那里走一走。”
留在这方寸之地,实在是有些委屈先生了,画廊上的水墨画所绘之人,皆与她结下缘分,也相当于一扇大门,只要推门而入,便可见到另一处风景。
话音一落,姚琢玉从小憩中醒来。
此时,在游学营地里,忽然来了一位一袭白衣、不似活人的陌生女子。这位鬼魅倒是行事光明磊落,一见面便坦言相告来此目的。
她从山顶青娘娘庙而来,因生前最喜下棋,加上小庙那边,聚集了一大堆探幽寻奇、饮酒作乐的文人雅士,她被吵得心烦意乱,就往山下散步。见林守一在复盘棋局,便想与之对弈一局,且愿意拿出一部孤本棋谱,赠送给林守一,作为酬谢。
在阴神的一番盘问后,姚琢玉随即点头答应下来。
所以,在陈平安与谢谢交谈回来后,就看到这一幕画面:那女子坐在篝火旁,正在与林守一下棋,而阴神盘腿坐在一旁,盯着棋盘上的局势。李宝瓶也蹲在一旁,时而点评一二。
姚琢玉朝着少年,心声言语:“不用担心。”这世间,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
陈平安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没有被朝廷纳入山河谱牒的一切各路香火神灵,修为再好,口碑再高,都只能划入鬼魅阴物一类,尤其几人还经历过嫁衣女鬼的风波。
在林守一面带歉意的望来时,陈平安摆手笑道:“没事,你们继续。”
陈平安坐在稍远处,朝篝火里添了一把柴火,再抬起头,发现阴神坐在身边,背对着下棋观棋的人与鬼,他笑望向陈平安。
陈平安问道:“有事吗?”
阴神缓缓道:“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先跟你道个别。”
少年点了点头。
阴神突然喊了一声陈平安。
下一刻,少年猛然瞪大眼睛,看到一张略微熟悉的脸庞。
阴神伸出手指,做了噤声的手势,很快就又恢复之前容貌,在少年心湖响起心声:“小平安,谢谢你。这么多年帮我照看着小粲,我很感激,你还将那条泥鳅送给了小粲,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报答你,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把这条命交给你,但是我做不到……”
陈平安眼眶有些泛红,然后咧嘴笑起来,他由衷地为顾粲感到高兴,可怎么也忍不住,有些伤心。
阴神伸出拳头,作势捶了心口一下,笑道:“陈平安,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你会走到最高最远的地方!”
陈平安不知如何作答,那阴神的身影已经悄然逝去。
这一年,陈平安十四岁。
少年姚琢玉十八岁。
少年崔瀺十五岁。林守一十二岁,李宝瓶九岁,李槐七岁。于禄十四岁。谢谢十三岁。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