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客栈没有找到,只问到了城隍庙旧址,在途中行人指路下,众人走过半个郡城,已是临近黄昏,只发现了一堵朱红高墙,以及一条入口不显眼的巷弄。
巷弄之中,别有一番洞天。在青砖路的缝隙间,时而泛起一阵浅淡的雾气,飘入两侧高墙后,悠悠然汇聚,如清泉在墙面缓缓流淌,隐约间有流水声响。
崔瀺开口解释道:“这条巷子,是客栈的招牌之一,名为行云流水巷,接下来进入宅邸大门,应该能见到一座明月影壁……”
巷弄尽头,是一扇大门,门上雕刻有两尊高大彩绘门神,皆披挂金色甲胄,一人骑虎持剑,一人乘蛟扬刀。两尊门神瞠目怒视小巷,给人一种呼之欲出的强烈压迫感。
大门缓缓打开,一位生有一双桃花眸子的美妇人迈步而出,两位随行妙龄女子,腰间各自悬佩一把青鞘长剑,站在门口。
美妇人施了一个万福礼,“奴家刘嘉卉,敢问贵客们,可是要在咱们秋芦客栈下榻?之前可有预约?”目光随之望向让人眼前一亮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无动于衷,十分无礼。
刘夫人笑意不变,但在门口的两名婢女,显然有些怒气。
“这位公子,可是觉得奴家和秋芦客栈有何不妥?到了此处,才觉得大失所望,名不副实?”
崔瀺有些不耐烦,指向身边的草鞋少年,说道:“你拜错菩萨了,管钱的正主儿,是这位。”
刘夫人心中讶异,赶紧给少年施了一个万福,算是赔礼道歉。
陈平安深呼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们人比较多,房间够吗?”
刘夫人嫣然一笑,“够,怎么不够。”
最后陈平安要了一座名为清露的大院子,位置是最靠近老城隍的那口老水井,算是天字号院落,不过价格太过高昂,不按人头算钱,一天两千两银子。
秋芦客栈那口老井,是灵气流溢的泉眼所在,可对于练气士而言,是绝对不划算的亏本买卖。
花钱如流水,一去不复返。姚琢玉心里一想到就心疼钱,实在是太贵了。虽然是陈平安的私人腰包,可还是心疼啊。
尤其是崔东山,又要搞事情了,思及此处,她瞥了一眼两人之间的因果纠葛,顿时一阵头疼,还是眼不见心不烦吧。
刘夫人引着众人穿廊过道,那明月影壁倒没看到,最后来到一座幽静院落,告知众人后门往北行去三十余步,便可看到一座止步亭。
“仙师可以在亭内吐纳灵气。水井那边,不对外开放,希望你们谅解。”
陈平安点头道:“我们记下了,不会越过止步亭,擅自去往老井。”
五间屋子,姚琢玉与李宝瓶一间,李槐和陈平安,崔瀺和于禄,谢谢自己一间,最后一间单独留给林守一。
一场心性上的拔河开始了。
房间里,在休憩之后,姚琢玉从咫尺物里拿出三颗上等的蛇胆石,以及小刻刀等用具放在桌上。
李宝瓶从柔软的床上起身,来到桌前坐下,好奇地问道:“这些都是品相极好的石头,琢玉姐姐要用来做什么?”
姚琢玉拿起刻刀,笑道:“我身无长物,就雕刻三枚印章,当作你们的离别赠礼吧。你可以先挑个喜欢的颜色。”
李宝瓶瞧着三颗蛇胆石,有鲜艳如桃花、金黄如秋菊、雪白如润玉,她一眼便相中:“那我要桃花色的,这个我最喜欢了。”
“晓得了。”少女轻声回了一句,便认真投入雕刻中。
李宝瓶单手托腮,倚靠在桌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只觉得眼前的景色怎么都不够看。
望着少女,又想到了齐先生。小姑娘低着头,闷声说道:“琢玉姐姐,其实你可以和我们一起留在大隋山崖书院的。
齐先生已逝,马爷爷又撒手人寰,只留下她一人守在小镇学塾里,李宝瓶心里舍不得,也不忍心。
姚琢玉闻言淡然一笑,回道:“无论身处何方,看见的月亮都是一样的。想家人的时候,就抬头看天空。而且我们还可以写信的。”
“那就说定了,要写信过来。”李宝瓶抬起手掌心,目光真挚而认真道。
姚琢玉抬起手,击掌为誓:“一约既成,万山无阻。”
夜色深沉,房间里除了专心雕刻的少女,还有一个挑灯夜读的小姑娘,而手中拿着的,是她最钟情山水游记。
与此同时,陈平安来到了那座凉亭,看到林守一意料之中坐在那边,没有打搅他,只是远观了一段时间,正要转身离去,就看到林守一站起身,朝他招手。
陈平安走入凉亭。
林守一挑了个不尴尬的话题,“那个崔东山跟我借了一张符箓,就打破客栈的规矩,走出这座凉亭,跳入那口老水井,消失不见了。”
陈平安轻声道:“崔东山是死是活,我管不着,也不会管。”
林守一憋了半天,转头望向水井那边,“下榻秋芦客栈一事,我知道你是好心好意,但你应该事先跟我打招呼的。”
陈平安点头道:“以后我会的。”
“就这样?”
“不然?”
林守一自嘲道:“我还以为你会跟我讲道理,或是直截了当,卷起袖子打我一顿再说,我其实已经做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准备了。”
陈平安摇着头,不说话,靠着凉亭柱子,望向老城隍遗址的那口水井。
林守一看着陈平安,“对不起。”
陈平安笑着摆手,盘腿坐好,然后使劲盯住老水井。
林守一如释重负,随后纳闷道:“你在做什么?”
草鞋少年一本正经道:“我要把银子看回来!”
已是修行中人的冷峻少年,赶紧伸手使劲揉着脸颊,只为了不让自己笑出声。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