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芦客栈,凉亭不远处的老水井,有一个草鞋少年,坐在井口等人。
而在下方,也有一个白衣少年双手负后,站在井中抬头观天。
“你怎么不上来?”
白衣少年笑道:“我不敢。”
陈平安心平气和道:“我们好生聊一下,先讲道理,不会一开始就打打杀杀。再说了,我就会那么一点蛮力,真要打架,打得过你崔东山?”
下边的少年崔瀺使劲摇头,“我就不!”
陈平安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绕着古井缓步而走。
“陈平安,你别装了,你不认我是学生,可我认定你是先生。所以我不能打你,不敢杀你,一旦你执意要动手,我肯定吃闷亏。还有,你那一身杀气,都快装满这口老井了,我这要是还上去挨揍的话,我傻啊?”
陈平安停下脚步,开门见山:“那些出自县衙署的形势图,你是不是让县令吴鸢偷偷动了手脚?”
崔瀺喊道:“喂喂喂?陈平安,你说什么,我听不太清楚。”
“那就是了。”
“啥?还有这样的道理?”
陈平安问道:“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会伤害姚姑娘与李宝瓶他们吗?”
崔瀺反问道:“我说了答案,你会相信我吗?”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不会。”
崔瀺气得跳脚,“那你问个屁啊!”
上边的少年不再说。
崔瀺竖起耳朵听了听,没有动静,顿时有些慌张,一肚子委屈,神情悲壮,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他赶紧说道:“陈平安!你死活不乐意当我的先生,不当就不当,可我们无缘无故又无冤无仇的,能不能别这么不讲道理?不讲情分的话,咱俩稍微讲一点江湖道义也行啊!”
上边终于有了回应,“我答应过齐先生,要把他们安全送到大隋书院。”
井底的水面上,白衣少年彻底沉默下去。水井旁,这句话过后,亦是如此无声无息。
可此刻,凉亭檐下有一股清风吹拂而过,风铃声响起。
叮咚,叮咚,叮叮咚。
陈平安跨上井口边沿,微向前倾,望向水井底下:“崔东山。”
崔瀺双手负后,仰起头,笑道:“怎么,终于想通了?”
他又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自称什么来着?”
一瞬间,少年崔瀺猛然警觉,头皮发麻,心湖沸腾。紧接着,一条雪白虹光从井口撞入井底!
剑气如瀑布倾泻,布满整座水井。
不过多久,第二道瀑布倾泻而下。
井中。
连同那柄雷部司印镜一起,少年崔瀺被狠狠砸回井底,整个人蜷缩在一起,躺在干燥至极的青石地板上,尽量躲在镜面底下。
镜子巨震不已,带来巨大的冲撞力,以及剑气流淌过镜面后,带给少年身躯的巨大灼烧感,都让他开始意识模糊。
就在闭眼的瞬间。
老秀才烙印在少年崔瀺神魂之上的禁锢,竟然消失不见了。
崔瀺精神一振,如人久旱逢甘霖后,“天助我也!老头子,你竟然也会出现这种纰漏失误!老不死的你也会有弄巧成拙的一天,真是天助我崔瀺,天无绝人之路!”
只见那一个个充满浩然正气的金色大字,从满脸痛苦扭曲的少年神魂之中剥离而出,他驾驭暂时无主的金字,去撞击那道剑气瀑布。
金字与剑气相互撞击,竟无半点声势可言,但越是如此沉默,更让人惊骇窒息,不再是任何气力、威势之争的范畴了,而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大道之争。
两者僵持不下,像是凑巧打出一个势均力敌的局面。
崔瀺没有束手待毙,开始小心地站起身,他向一侧挪步,镜面瞬间歪斜,将最后剑气全部倒向井口内壁另一侧。
他随手丢了那把古镜,双脚点地,整个人冲天而起,身形瞬间消失不见,只有愤恨至极的阴沉嗓音,不断回荡在古井之内:“现在就算有第三道剑气,你也来不及了!”
陈平安也从怀里拿出一张剑符,整个人蓄势待发,只要他敢上来,那就一道剑意当头斩下。
与此同时,雅静小院之中。
在藏身于槐木剑的香火小人指引下,李宝瓶从小师叔的竹筐中找到了一方“静心得意”印章。
李宝瓶一路飞奔向凉亭,跑向井口所在之地。刹那之间,那印章迅猛掠向井口那边,越过草鞋少年的头顶,然后沉闷至极的拍一下。
在井口上空的白衣少年,额头上被一方印章重重砸中,整个人倒飞出去,摔在地面上。
一身修为点滴不剩的白衣少年,在昏死过去的前一刻,感受着那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意,整个人心如死灰,生无可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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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那口老水井处却是热闹之极,漫步赏月的少女闻声而至。
在井口边,陈平安一手横剑在身前,将李宝瓶护在身后,而在少年身后的另一边,有一位手持荷叶,身形高大的白衣女子。
在他的对面,则有一位老秀才,以及刚从晕厥中醒来的少年崔瀺。
且听到了那白衣少年的一句赌气之语:
“……就连齐静春都心甘情愿自己走进那个死局,落得一个束手待毙,我崔瀺被算计一次又怎么了。”
可随后接连破口大骂的少年崔瀺,忽然之间戛然而止,他望着笑容人畜无害的少女,不由得咽了咽口水。
“请继续,不用在意我。“姚琢玉站在不远处,微微一笑。
可在老秀才与剑灵的眼中,却见少女身旁站着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正对着先生作揖行礼。
当然了,这是少女有意为之,作为这世间变数所在,自身原本就遮蔽天机。
姚琢玉一直都记得,先生已经有六十年,没有见过文圣先生了。
剑灵温和的嗓音,轻轻响起,“还聊吗?”
“等会儿再聊。”老秀才干脆说罢,摘下背后的行囊,掏出一副画卷后,解开绑缚卷轴的线绳。
陈平安一头雾水。
“等下你可以出剑三次。”她望向荷叶外的天空,缓缓道:“还有我会恢复真身,你不用奇怪。”
最后她好像记起一事,歉意道:“忘了说两个字。”
陈平安抬起头。
高大女子收敛起笑意,毕恭毕敬地称呼道:“主人。”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