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灵松开手中的雪白荷叶,它先是飘向高空,然后一瞬间变得巨大,足足撑起了方圆十里的广阔天幕。
那幅山河画卷横向铺展开来,瞬间铺满水井四周的地面,老秀才一手持画卷的一端。
少年崔瀺,此时帮老秀才捧着行囊。
李宝瓶干脆就蹲在地上,仔细观摩起来,不忘伸手戳点几下。
老秀才轻喝道:“收!”
片刻间,老秀才、陈平安与剑灵一起消失不见,那画卷恢复成了一支卷轴,安静悬停在空中。
少年崔瀺站在原地乖乖捧着行囊,一脸哀莫大于心死的愤懑表情。
李宝瓶猛然站起身,举起那方印章,大声问道:“姓崔的,我小师叔呢?!你不说我拍你啊!我出手揍人从来没轻没重的,不小心拍死你我不负责的啊!”
崔瀺看了一眼她,脸色漠然,点头道:“你拍死我算了。”
李宝瓶愣了一下,然后大怒,二话不说绕过画卷后,一个身形敏捷的跳跃,手中印章“啪”一声砸在崔瀺脑门上。
崔瀺满脸匪夷所思,伸手摸着更加红肿的额头,他突然就丢了行囊,蹲在地上,抱头喊道:“这日子没法过了,谁都能欺负老子啊!”
李宝瓶没由来有些愧疚,握住印章的手绕到身后,只能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少女。
姚琢玉缓步走来,温声道:“别担心,他们很快会回来。”
不多时,那画轴突然多出一条裂缝。
少女在画轴一边安静观之,而身后是被李宝瓶一顿迅猛盖章的,一脸生无可恋的白衣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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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山河画卷出来后,老秀才便想找个地方,与他们一起促膝长谈一番。
剑灵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们聊,我不爱听那些。”
于是一行人来到姚琢玉的房间,五人围桌而坐。
老秀才咳嗽一声,看了眼在座四人,缓缓道来:“你们应该已经知道,我就是齐静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经是我的首徒,齐静春的大师兄,当时因为我忙着做学问,所以齐静春的读书、下棋等,确实都是大弟子崔瀺帮我这个先生传授的。”
“最后崔瀺叛出师门,做出欺师灭祖的勾当,以至于齐静春在骊珠洞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盘局势的下棋之人。作为我记名弟子之一的马瞻,亦是如此,只不过他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凶在先手棋局里,很关键的一记无理手。”
“在我到达你们家乡小镇之前,这副身躯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大骊王朝的国师。”
李宝瓶满脸怒容,气得眼眶通红,死死盯住崔瀺。反观陈平安,视线低敛,看不清表情。
尤其是从一开始,姚琢玉神色平静如水,更加令崔瀺心惊胆战。
随后老秀才以嫁衣女鬼一事为引子,从可怜与可恨、善法与恶法,谈到当年儒家“三四之争”人性善恶台面下的礼乐与事功。
崔瀺闻言匪夷所思,最后失魂落魄地坐回椅子,喃喃道:“你怎么可能会赌这个,我怎么可能会输……”
而后,又言及礼圣的“秩序”,是希望世间万物井然有序,规规矩矩。虽然历经艰难,才搭建出一间能勉强遮蔽风雨的茅草屋,但它足够容纳整座天下的苍生百姓。
这秩序和规矩面面俱到,劳心劳力,但越往后,越吃力不讨好。浩然天下里总有那么一些人开始披着伪善的羊皮,做着豺狼虎豹的勾当。
所以,老秀才提出了“顺序”二字,捋清先后次序,问题症结。
陈平安问道:“礼圣是要人在规矩之内,安安稳稳而活,有些时候,不得不牺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绝对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望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顺序,在你画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秀才笑着补充道:“别觉得我是在指手画脚,我的顺序,是不会过犹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头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入海,或是在中途汇合,成为湖泊也好,继续流淌也罢,皆是各自的自由。”
他身体前倾,拿出酒壶喝一口酒,笑问道:“陈平安,你觉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齐静春的安排,当我的弟子?”
陈平安第二次出现欲言又止的模样。
老人神色微笑,和蔼可亲,又一次重复道:“只需要说你想到的,不用管错对,这里没有外人。”
少年在听过老秀才“顺序”学说后,觉得很有道理的,那嫁衣女鬼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她把痛苦转嫁给无辜之人的理由,是有可怜之处,但她该死。
可自己觉得做不到事情,便不会去答应,若是答应了,没有信心去做,以后做不到,别人会更加失望。
老秀才收敛笑意,满脸正色,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习惯性伸出两根手指,像是从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内,高大女子眯眼而笑。
屋内,陈平安望着老秀才,说道:“哪怕是齐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觉得做不到的,我还是会不答应。”
少年的语气很平稳。
陈平安最后说道:“我根本就不是那种能够把一门学问做到很远的人。读书识字对我来说,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就是为了能够自己写春联,张贴在家门口,以后可以给我爹娘写墓碑,最多就是读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绝对没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会做你的弟子。”
崔瀺听得脸色苍白,汗流浃背。
李宝瓶也拿着那方“静心得意”的印章,准备拍人了。
反观,姚琢玉一派淡定自若,拒绝当文圣的弟子,又怎么了?
老秀才只是和颜悦色问道:“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对不对?如果以后你觉得以前,是错的,会不会改变主意,反过头来求我收你做弟子?”
陈平安毫不犹豫道:“当然!但是如果到时候你不愿意收我做学生,我也不会强求,后悔大概会有,但肯定不多。”
老秀才一脸奇怪,“我堂堂文圣,曾经神位排在儒家文庙最前边几个的圣人,想要收你做闭门弟子,这么大的机缘,难道不是赶紧收起来,先落袋为安才对嘛?万一有问题,反正有自家先生顶在前边,你怕什么?怎么看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
陈平安突然说了一句话,“有些违心的事情,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长叹,“既然时机未到,我就不强人所难了。”
老先生坐而论道,少年郎起而行之。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