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支碧玉簪子,是为应付最坏的结果,一旦齐静春真有一天八面树敌,好歹能有一个安身之地。
可齐静春到最后,都选择不用它,除了不想牵扯到功德林的恩师之外,亦是保护陈平安的后手之一。
逼得老秀才必须亲自跑一趟宝瓶洲,见一见齐静春帮先生收取的小师弟。而那时齐静春已经死了,哪怕先生千里迢迢赶来,对这个关门弟子不满意,可看在他的面子上,多半都会认下。
以后若陈平安真有跨不过的坎,老秀才即便自囚于功德林,但是捎一两句话出去,还是可以的。
但齐静春算错了一点,就是没算到自家先生,这么快就离开了功德林。不惜违背誓言,散尽圣人气运,只余下了魂魄,将这座天下的人间当做寄生之所。
正是为了他。
一如他为了陈平安。
亦如姚琢玉为了先生。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同道中人和一脉相承。
秋芦客栈,再次回到凉亭。
姚琢玉扬袖一挥,在止步亭四周设下一道遮蔽天机的结界。
“不是信不过文圣老爷,只是事关先生,我绝不容许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晓得了,晓得了。”老秀才笑着点头,目光掠过桌上的一壶佳酿与几碟子下酒菜,看向齐静春时,眼中笑意愈深。
这闺女不仅长得绝色,还是个贴心小棉袄,小齐真有福气啊,自己这还是沾了得意弟子的光了。
此时的齐静春,是一袭青衫,大袖飘摇,活似一副流动的古画。如今身死道未消,不再是往日的残魂状态,而是以水墨画卷为魂魄之载体,行走世间。
齐静春温声介绍道:“先生,琢玉便是我收养的那个孩子。”
话音方落,姚琢玉便恭敬地朝着老人作揖行一礼,而对面的老秀才见状,亦是正经庄重地作揖回礼。
“文圣老爷,您这是……”
少女先是一脸茫然,随后老秀才的一番话令她恍然大悟。
“无论于公于私,我这个做先生的,理应如此。”
在见到姚琢玉那一刻,老秀才心中已是了然,尤其看到少女发髻间一枚白玉道簪,这一切尽在不言中。
少女唇角轻扬,眉眼温柔道:“不管另一个我怎么想的,反正我与先生是至亲之人,这本就理所应当的事情。”
“若文圣老爷愿意的话,那晚辈便您唤一声师公,可好?”
老秀才连忙道好,听着那一声“师公”,顿时脸上笑开了花,这缘分真是妙不可言啊。
姚琢玉笑眯着眼,说道:“那先生和师公慢慢聊,我这便先回去了。”
齐静春笑了笑,轻轻点头道:“去吧。”
少女回到了房间,而这一对师生难得有机会坐下来,好生地聊着心里话。
自从文庙的那一场“三四之争”落幕后,老秀才自囚于功德林,齐静春远赴东宝瓶洲,又在骊珠洞天画地为牢,此次重逢是意想不到的,也是极好的。
深夜,房间中静谧无声,李宝瓶早已在梦乡遨游,姚琢玉独自坐在桌前。烛火摇曳生姿,洒下一片柔和的光晕,她握着一把小刻刀,在印章边款上仔细篆刻几行文字。
三个姓名章,各自边款,皆是姚琢玉的临别赠言:“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写给李宝瓶;“平安顺遂,喜乐无忧。”写给李槐;“抱朴守一,返璞归真”写给林守一。
除了李宝瓶选定的桃花色印章,另外两个印章里,一枚金黄如秋菊,这是李槐的,另一枚雪白莹润,则是林守一的。
次日清晨,小院里。
林守一正与老秀才对弈,棋盘上黑白交错,姚琢玉、李宝瓶和李槐围坐在桌旁,观棋不语。
与此同时,在那凉亭之中,崔瀺带着于禄、谢谢二人,与陈平安开诚布公地谈起来。
在一盘棋局的时间后,一行人吃过了秋芦客栈准备的丰盛早餐,只是餐桌上的气氛有些诡异。
老秀才对陈平安、姚琢玉两人笑道:“走,带们去逛逛这座郡城的书铺,咱们随便聊聊,如果可以的话,请我喝酒。”
老秀才望向跃跃欲试的小姑娘,笑道:“一起?”
李宝瓶使劲点头,“我回去背小书箱!”
林守一留在客栈,继续以《云上琅琅书》记载的秘法,修习吐纳。李槐实在懒得动,只是叮嘱陈平安一定要给他带好吃的回来。崔瀺则是有点私事,要去找客栈老板,看能否价格便宜一点。于禄和谢谢各自回屋。
姚琢玉也要静坐养神,在一路送三人离开秋芦客栈,走过那条行云流水巷后,把采买清单交给陈平安,便原路返回客栈了。
不过少女的身旁,始终有一缕春风陪伴。
昨夜里,师生二人一番叙旧后,齐静春把那一副水墨画交给老秀才,往后可以借此相见。之所以如此,皆是因为二人心中都放心不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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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老秀才便已经西行远去,一行人在秋芦客栈住了三天,由于那两道剑气伤到老城隍遗址的山水气运,灵气所剩无几,就准备动身离开。
正巧的是,刚好有人准备下榻秋芦客栈,崔瀺目不斜视,但是李宝瓶三个孩子都倍感惊奇。
正是之前游学途中宴请众人的那位黄庭国老侍郎,带着家眷仆役,一路游玩来到了郡城,客栈外边的巷子里停着三辆马车。
他乡遇故知,老侍郎开怀大笑,尤其看到几个朝气蓬勃的孩子,老人愈发欣慰,一定要送他们出城。
家眷之中,有一位衣着素雅、气态雍容的女子,一位器宇轩昂的青袍男子,最为引人注目,是老人的长女与幼子。
那女子望向于禄时,笑意更浓,像是咳嗽难忍,连忙侧身低头,抬起袖子遮住猩红嘴唇,干咳两声。
陈平安皱了皱眉头。
姚琢玉只是给了少年崔瀺一个眼神,让他自己处理好。
在秋芦客栈,两人有达成约定,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
眉心一点朱砂的白衣少年微笑一下,一派气定神闲。
于禄神色如常,转头望向崔瀺,“公子,我们何时动身?”
崔瀺漠然道:“动身。”
老侍郎笑道:“我这副老身子骨,之前偶染风寒,实在是经不起风吹日晒喽,与崔公子同坐一车好了,刚好向崔公子讨教崖刻一事。”
两辆马车驶出行云流水巷,在前边马车的车厢里,崔瀺与老侍郎相对而坐,气氛沉重。
不久后,老人离开马车,与孩子们言笑几句,便独自留下,目送一行人离开郡城。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