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崔瀺双手负后，施施然走上台阶，一位中年门房由侧门走出，眼见白衣少年气度不凡，不敢怠慢，恭敬地询问身份。

崔瀺以散仙身份告知，在城外见到宅子不对劲，可能会有血光之灾，故而特来相助。

门房只当是玩笑话，要说有邪祟鬼魅胆敢在城内作乱，尤其是在“芝兰”府捣乱，那真是天大的笑话。

这府上父子四人，皆是公认的神仙中人，尤其是幼子曹溪山，听说去年刚成为一座山上仙家的掌门嫡传，精通飞剑和雷法两术。

崔瀺也不恼，仍是耐着性子解释道：“这宅子藏风聚水做得不错，书楼格局又是最好的，是阵眼所在，加上在藏书里头，有很多圣贤君子亲手盖过藏书章的孤本善本，所以时间一久，容易汇聚灵气。”

“寻常妖物鬼魅不敢来此自投罗网，倒是一些生性怯懦温善、喜好向人而居的小玩意儿，会成长得很顺利。”

门房神色有些不耐烦，便要赶人。

崔瀺伸手拨开门房推搡的手掌，微笑道：“但是这栋府邸的书楼，确实有些古怪，里头盘踞着一头大蟒，可能是一开始就有，来历不明，也可能是后来给人请神请进去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条火蟒，最近这段时间，是它倒数第二次的蜕皮之日，下一次蜕皮，就该走水而成，一旦成功，会成为一条大蛟。”

崔瀺伸手指向城外，“但是，江水之中有条水蛇，境界相较火蟒更高，正在水底下伺机而动，绝不会轻易让火蟒成功蜕皮。世间蛟龙蛇蟒之属，一旦开窍出现灵智，不管之前性情如何，开窍后皆不喜同类靠近。”

“所以若是不早作准备，火蟒在蜕皮虚弱之际，水蛇必然离开江面，直扑此处，试图一击致命，顺势抢夺火蟒体内的那颗半道火丹，转化为自身修为，水火交融，大道近矣！”

那门房眼神复杂，勃然大怒，伸手试图去推开白衣少年，“滚滚滚，小小年纪，信口雌黄！”

崔瀺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生，你看看，道理讲不通嘛，好麻烦的，还是按照我自己的法子来吧。”

他一挥袖，中年门房整个人被一股清风横扫出去数丈，当场晕厥过去。

白衣少年大步前行，一路上前来阻拦的二境武夫比门房下场还不如，自行倒飞出去，横七竖八，全部倒地呻吟。

当来到那座书楼外，打着哈欠的崔瀺终于有了点兴致，望向并肩而立的父子三人。除此之外，并无外人。

崔瀺视线越过三人，书楼占地极大，高达六层楼，楼顶天空乌云密布，雷声轰隆作响，沉闷至极，电光交织闪烁。

这栋高楼之中，有一条长达十数丈的巨大蟒蛇，身躯从底楼向外伸出，蜿蜒而上，大如水缸的头颅，正对着天空雷云吐露蛇信，充满了天生的敬畏，又蕴藏着旺盛的斗志。

崔瀺继续前行。

那中年男子，伸手拦下身旁的两个儿子，让他们稍安勿躁，不可轻举妄动，他抱拳道：“在下曹虎山，不知贵客登门，有何指教？”

崔瀺脚步不停，懒洋洋道：“我的好脾气都在大门口那边用完了，现在我要登楼，如果你们铁了心拦阻，别怪我丑话没说在前头，灭你们满门……当然如今我是不会做了，但是宰掉你们，毁尸灭迹，回头跟先生解释，就说你们是死于蛇蟒之战，我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

“说不得到时候我在先生面前，还要为你们掬一把同情泪，唉，谁让我有这么个古板先生。”

中年男子手握腰间刀柄，厉色道：“真当我‘芝兰’曹氏是任人宰割的软蛋？”

崔瀺呸了一声，“还敢自称‘芝兰’？家里分明珍藏这么多好书，不让子孙好生学习圣人教诲，偏偏一个个舞枪弄棒，更可恶的是还敢与妖物勾结，不惜让他窃据书楼，汲取‘书香之气’。”

“这也就罢了，明知火蟒蜕皮之日，就是江中水蛇拼死一搏之时，你们不提醒城内百姓赶紧离城躲避，反而故意使了障眼法，遮蔽了雷云下降、火蟒攀楼的景象，你们知不知道，这场突如其来的水火之争，少说会害死城内千余人。”

崔瀺说到这里，有些委屈，碎碎念念，“先生，这都怪你，我这好好说话的习惯，都有些上瘾了。”

一位高大青年手持银枪，狞笑道：“爹，少跟这家伙废话，由我杀了便是，胆敢坏我曹氏称霸一州的百年大业，死有余辜！”

崔瀺大笑，伸手指向他，“你这暴脾气，我喜欢……”

话音尚未落定，青年眉心处出现一滴血珠子，下一刻瘫软在地，直接死绝了。

中年男子甲胄光芒更甚，浑身笼罩在黄色云雾之中。

另外一个书卷气青年念咒掐诀，脚踏罡步，身边出现一串熠熠生辉的文字，将他护在其中。空中还浮现出一条通体火焰缠绕的小火蟒，绕着他飞快旋转，还有头顶古朴高冠，绽放出一股五彩光芒，如泉水喷洒，笼罩住他四周。

崔瀺不禁给逗乐了，“你小子倒是怕死得很，怕死好啊。”

依旧是不见任何动静。

怕死的年轻人眉心同样出现一粒“朱砂”，瞬间气绝身亡。

崔瀺笑眯眯道：“做了鬼，以后自然就不用怕死了，别谢我。”

那中年男子飞奔而逃。

崔瀺根本不屑追杀，现在的他惫懒得很，以至于连赶尽杀绝都觉得麻烦。他摘下腰间酒壶痛饮了一大口，向前走入，跨过门槛。

那一条火蟒感知到威胁缩回书楼，天空中的闪电雷云便弱了几分气势。

崔瀺走向一楼的楼梯，叹气道：“少年不知愁滋味，爱上层楼，再上层楼，又上层楼，更上层楼。”

当他走到第五层时，就不再往上走，坐在楼梯上，神色郁郁，死活不愿登顶。

楼层之间，缓缓探出一颗猩红色的硕大头颅，双眼漆黑如墨，它小心翼翼望向那位神通广大却心狠手辣的白衣少年。

崔瀺望向那条火蟒，惋惜道：“当年我们家里，如果有你这样的存在，能够陪我说话解闷，那么我可能会不是今天这个样子。”

火蟒把下颌轻搭在地板上，做出竖耳聆听的谦卑姿态，很通人性，而且比起曹氏父子，显然要更加有眼力。

崔瀺笑问道：“打断了你的长生路，害你错过这次的天时地利人和，你不生气？”

火蟒轻微摇晃着头，整个五楼随之震动，灰尘四起。

崔瀺点头道：“你是有慧根的，若你执意蜕皮，江中水蛇成功的机会比你大很多，到时候数百年苦苦修行，就沦为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的下场喽。”

在更高楼梯上，约莫六七岁的青衣童子，瞳孔竖立，他蹲在楼梯把手上，望向崔瀺的背影啧啧道：“哇，你这外乡小子，不但出手狠辣心肠歹毒，而且眼光还很不错呀，还晓得本尊的厉害。”

火蟒大为惊骇，好不容易才忍住躲回楼下的冲动，整条身躯都在微微颤抖。

崔瀺转头笑道：“调皮。”

青衣稚童一脸茫然，指向自己，“你小子说我？”

下一刻，他双手捂住额头，不断有鲜血渗出指缝间，从栏杆上跌落到五楼，满地打滚，整栋书楼都开始晃动起来。

崔瀺从袖中掏出一物，没好气道：“行啦，别装了，再这么调皮，我就真让你去见阎王爷了。”

那青衣稚童骤然间停下滚动身形，起身后拍下衣袖，可下一刻，他死死盯住白衣少年手中之物，吓得失魂落魄。那条火蟒更是变成一位粉裙女童，身躯蜷缩在楼梯口，瑟瑟发抖。

崔瀺拿着一方古老砚台，盘踞一条长不过寸余的苍老瘦蛟，若是仔细聆听，竟然能够听到货真价实的轻微酣睡声。

白衣少年低着头，手指捻住一枚金光焕发的“绣花针”，在古砚边沿摩擦，带起一连串电光火石，像是在用砚台砥砺锋芒。

崔瀺伸出砚台，“乖乖进来吧。”

粉裙女童背靠墙壁，艰难起身后，不敢挪步。

青衣小童问道：“有没有好处？”

崔瀺点头笑道：“有啊，比如活下去。”

“好。”青衣小童沉声说罢，然后…就撞破五楼窗户，飞掠出去。

之后则是一缕两三尺长的金光，紧紧尾随其后，透过窗户一起向城东外掠去。

片刻之间，城外东边的大江之中，掀起惊涛骇浪，时不时有血水四溅。

茶水铺子里，两人在付钱结账后，一起赶往“芝兰”府邸，一路畅通无阻来到藏书楼。

只见崔瀺牵着一个粉裙女童走出来，许是为贪图享受，把书箱转让给她，自己两手空空，只有腰间的酒壶。

崔瀺一拍脑袋，让粉裙女童去书楼里拿几本灵气最足的古书，然后坐在门槛上，喝着酒，抬头笑道：“先生，说吧，我听着呢。”

姚琢玉迈步上前，只是与白衣少年目光交汇一瞬间，以心声留下一句话，随后越过门槛，踏入藏书楼之中。

“到大隋书院后，就劳烦你多照顾小宝瓶他们了。”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