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问道：“知道为什么让你跟我们一起返回龙泉县吗？”
崔瀺大口饮着酒，回道：“知道啊，你不放心李宝瓶他们。怕我不长记性，还是心怀叵测，会在大隋山崖书院闹出幺蛾子。”
陈平安望着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说道：“如果你愿意诚心诚意保护他们，从今天起，我就答应你当我的学生。”
崔瀺扬起酒壶，“一言为定！”
“还是算了。”草鞋少年不由得皱眉。
“就因为我答应太快？别着急反悔。”
崔瀺冷笑着，“我在跟你离开大隋马车的那一刻，已经猜到这一步了。这根本不叫喜出望外，而是深思熟虑多时的结果，所以别觉得我在敷衍你。”
“说实在的，我留在大隋京城，原本就是预订的一步棋，你以为一路上跟自己下棋，好玩啊？那可是大骊与大隋在下棋，关系着两大王朝的国运走势！”
崔瀺叹了口气，“不过话说回来，以身涉险，在龙潭虎穴里头逞英雄，本来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没法子，说到底篓子是我自己捅出来的，交由别人收拾烂摊子，我未必放心。”
他苦着一张脸，“先生，如果我真在大隋京城死翘翘了……”
陈平安认真道：“我会争取帮你建一座衣冠冢的。”
崔瀺愕然，小声嘀咕：“他娘的衣冠冢都知道了，这一路书真没白读！哈哈，不愧是我先生，学得快。”
陈平安又问道：“对了，墓碑上是写崔瀺，还是崔东山？”
崔瀺满脸惶恐，“呸呸呸！”
在得知那火蟒水蛇，是他这学生准备的离别赠礼后，陈平安有些心情复杂。
“你是坏人，而且比我聪明太多，所以比我更知道应付坏人，我希望你回到书院后，真的能够护住宝瓶他们。”
陈平安眼神诚恳，深呼吸一口气，就以江湖气十足的抱拳姿态说道：“如果你能做到，那我在这里先谢你！”
“先生愿意做此决定，就是真的认可了学生，哪怕只有一点点而已。先生要学生做什么，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何须言谢？”
崔瀺起先有些嬉皮笑脸，可看到满脸正经地陈平安，立即收敛玩笑。
他郑重其事地作揖，大袖垂下，如鹤垂翼，潇洒绝伦，沉声道：“学生拜别先生！先生一路保重！”
————
藏书楼门口，只见姚琢玉抱着一大捧古书，身旁是一个背着书箱的粉裙女童。
少年崔瀺回头望去，看到少女温婉的笑靥后，一时间心中思绪甚是复杂。
国师崔瀺，很早之前就一直关注小镇内的陈平安，把他当成了齐静春身死棋局的一步神仙手，让其自寻死路。
这烫手山芋般的变数，在齐静春选择接手后，他也一直关注着。
这丫头生而知之，对洞天内外的整座天下遮蔽天机，且灯下黑，若是没有一定的能力和契机，根本无法发现，连他也是后知后觉。而且发现了又如何，简直无法推演。
这棋局之中的变数，无论是执棋人，或是观棋人，都在看她会如何选择。
若是出手，便会彻底暴露在那些山顶神仙眼中，会有无数麻烦找上门。并且在出手后，她很有可能会死，再无生还的可能，也不一定能救下齐静春。
齐静春要当仁不让，她当然会出手，可到最后，不还是徒劳无功吗？不过也幸好，捡回了一条命。
如今这丫头身上，变数隐而不显，应该是齐静春留下的后手，之后又有老秀才帮忙遮掩，真是煞费苦心啊。
至于陈平安，南下游学一路上，姚琢玉有意使他成为队伍中的主心骨，何尝不是一种磨砺与锻炼，以及对李宝瓶他们，真可谓是爱屋及乌啊。
他望着少女，幽幽地说道：“你这病恹恹的模样，还是好生调养着吧。不然又牵扯到旧伤，你自己不心疼，我若是他的话，指定要伤心死了。”
姚琢玉淡淡道：“你管的着吗？”
崔瀺咧嘴一笑，回道：“这不巧了，你之前算是我半个师侄女，而且谁让先生那么担心你呢，我自然要为先生排忧解难啊。”
她轻挑眉梢，只是轻笑一声，抬眸望了一眼天空，只见一个青衣小童摔落下来，衣衫褴褛，狼狈不堪，他身边还有一抹金光流转不定。
崔瀺打了个响指，那金光如燕归巢，飞回他袖中。
见陈平安有些疑惑，崔瀺笑道：“先生可曾记得野夫关外，我跟先生吹嘘拜师礼有多丰厚，就有说到这柄暂时无主的本命飞剑，名为‘金秋’，品相不俗，无需太高境界就能驾驭，运转如意。”
陈平安好奇问道：“那么这把‘金秋’，林守一能不能用？”
崔瀺一阵牙疼，“先生，可没你这般偏心的，林守一当然能用，可由他来炼化驱使，肯定暴殄天物啊，学生我舍得给先生，万万不舍得给林守一这外人。”
陈平安环顾四周，不见异样，于是同姚琢玉示意，咱们继续赶路。
“先生稍等片刻，容我先把道理讲透，也好让先生接下来的返乡之路，不会因此横生枝节。”
崔瀺思量片刻，又拿出那方砚台，对这双火蟒水蛇下令道：“速度将真身放入其中，我的耐心不太好，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二， 如果再敢拖延，可别怪我……”
眼见金光流泻出他的袖口，那青衣小童赶忙起身，跪地磕头，“恳请仙师饶命，小的愿意给仙师们赴汤蹈火，肝脑涂地，虽死不悔！”
在这座芝兰府藏书楼看遍万卷书的粉裙女童，有些耻与为伍，她不是那种信口开河的妖怪，有些不知所措。
崔瀺懒得废话，抬起砚台，“我数三声。”
粉裙女童略作犹豫，从眉心处窜出一条细如丝线的火焰小蟒，掠入砚台，然后脸色雪白，身形摇摇欲坠。
青衣小童见状，只得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唠叨着“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见他七窍生烟，最终凝聚为一条乌青小蛇，飞入砚台，一蟒一蛇在砚台内蜷缩起来，丝毫不敢动弹。
崔瀺收起大骊死士半路送来的砚台，冷笑道：“别不知好歹，不过是受点约束，就能借此砥砺境界，换成是别洲蛟龙之属的妖物，若有这份机缘摆在面前，早就苦苦哀求得把头磕破。”
自幼在书楼这方寸之地长大的粉裙女童，作揖感谢。
从来就逍遥散漫、生性野惯的青衣小童撇嘴，不以为然。
崔瀺对此视而不见，玩味笑道：“大骊龙泉县知道吧？骊珠洞天破碎下坠后的地方，我家先生是那里的土财主，拥有五座山头，还收藏不少灵气饱满的蛇胆石，它的价值，你们自己掂量。所以这一路，好生伺候着我家先生。”
“当然了，还有我家这个小姑奶奶。”
粉裙女孩眼前一亮，对陈平安弯腰一拜，满脸喜气，“奴婢愿意追随先生。”
青衣小童更加干脆利落，扑通一声，跪下磕头，那声音砰砰作响，“老爷，缺不缺暖被窝的美妇丫鬟啊，我认识好些，便是修行中人都不乏其人，只要老爷点个头，我这就给老爷掳抢……哦不，是用八抬大轿请过来。”
陈平安揉着额头，瞥了眼崔瀺，难道是物以类聚？怎么尽招惹这些个混不吝的怪胎。
崔瀺有些无奈，李宝瓶他们哪里就正常了？他瞥了一眼翻看古书的姚琢玉，这丫头就更不正常了。
青衣小童抬起头，“老爷，芝兰府曹虎山还有个幼子，先前在城外江畔负责盯我的梢。我估摸着已经跟他爹汇合，若是听之任之，以后少不了麻烦，要不要我……”随后做了个张大嘴巴一口吃掉的姿势。
崔瀺笑道：“解决掉你们，我的道理才讲一半，接下来你们陪着只管出城，我留下来收尾。”
陈平安点头，叮嘱道：“别滥杀。”
崔瀺哈哈笑道：“先生发话，学生岂敢不听。”
这时草鞋少年竹篓微动，姚琢玉抬头望去，只见槐木剑一阵摇晃，有个袖珍可爱的金衣女童，一路顺着木剑和背篓，来到陈平安肩头，朝他招手。
他心领神会，侧过脑袋，这位一直寄居于槐木剑之中的古怪精魅，在少年耳边一番私语。
陈平安认真听完之后，对崔瀺说道：“它告诉我，你如果到了大隋书院，要你跟茅小冬说两句话，一句是‘天人相分，化性起伪’，一句是‘礼定伦，法至霸’。”
崔瀺轻轻叹息一声，神色复杂。
显而易见，一句是老秀才给自己的临别赠言，一句应该是齐静春转赠给茅小冬的临终遗言。
———剑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