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崔瀺有些灰心泄气，指着少年肩头小儿说道，“这是骊珠洞天硕果仅存的香火小人，已塑金身大半，很难得。落魄山有座山神庙，那尊山神还算值得信赖，将来可以把这香火小人，放在那祠庙饲养，以香炉为庐，香火为食。”

金衣女童犹豫不决，最后深呼吸一口气，望向崔瀺，“齐先生还留了句话，但当时先生说你未必有机会，现在既然你认了陈平安做先生，虽然人还是坏人，但我觉得可以说给你听听看。”

崔瀺愣在当场，心中有些激荡，缓缓正色道：“洗耳恭听。”

那金衣香火小人稚声稚气道：“学生问‘蟹六跪而二螯’，作何解？可是笔误？先生答曰，穷秀才囊中羞涩也。”

崔瀺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除了姚琢玉之外，所有人都觉得莫名其妙。

白衣少年独自走向藏书楼，笑得停不下来，一边走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转过头笑道：“先生，我就不送啦。”

崔瀺走入书楼，在二楼窗口，望向陈平安的背影，高声喊道：“先生，若是遇到天大难事，可以折路去找那位户部老侍郎，说你是我的先生即可，若是能够违心说你与老秀才，是半个师生关系，就更好了！”

陈平安转头说道：“知道了，你自己小心。”

崔瀺挥手，喃喃道：“起而行之，你我共勉。”

没过多久，在城门口，便有一位少女与草鞋少年并肩同行，身边还随行着两个书童模样的孩子。

陈平安转头望去，天空云海翻滚。

那青衣小童一走出城门，就大摇大摆道：“老爷，那家伙可是够凶残的。”

背着书箱的粉裙女孩瞥了一眼死敌，她抿紧嘴唇，安静地跟在姚琢玉身旁。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轻按在青衣小童的脑袋上，“他是我的学生。”

青衣小童吓得赶紧跑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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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时分，已结伴同行半旬时光，四人缓缓行走在萧索寒冷的官道上。

一路上很是热闹，这一切都要归功于话唠的青衣小童，让人耳边没个清净。

不过幸好，他只缠着自家老爷，姚琢玉难得松了口气，只当没看见草鞋少年头疼的样子。

在与粉裙女童闲聊后，她与陈平安大致了解这条水蛇的脾性，做事冲动，自觉英雄气概，容易被人利用。

冬意渐浓，寒风瑟瑟。两人商量过，争取过年前回到小镇，若是赶不及，可以让青衣小童变回真身，尽量拣选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赶路。

在这途中，陈平安会与青衣小童切磋武道，用以砥砺体魄。

闲暇之余，姚琢玉也会翻看书籍，其中既有儒释道三家之经典，又有山水游记，而那粉裙女童在给老爷加油助威外，不时会陪着她一起看书。

返程途中不同于南下游学，没有遇上精怪鬼魅，而是一直走在江湖里。

行至黄庭国边界，这一日暮色，四人在一条幽静山路旁的破庙里歇脚。陈平安搭灶台，姚琢玉开始生火做饭。

在吃过姚琢玉做的饭菜后，即便是品尝着黄庭国老侍郎家中那“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珍馐美馔，陈平安总觉得少了一份独到而质朴的美味。

当时少年请教厨艺，姚琢玉就从咫尺物里拿出一本书，递给了他，“看过的食谱多，吃过的美食多，自然会做的也就多了。”

“所谓食道，其实讲究很深，书中有颜如玉有黄金屋，自然也当有八珍玉。这本食谱先借给你看，不用着急还我。”

所以一路上，都是姚琢玉掌勺，陈平安搭把手时，不忘观察学习。

那粉裙女童是帮着捧来枯枝，不停忙碌，青衣小童则是个惫懒货，蹲在破庙外头打哈欠，懒洋洋道：“老爷，山路两头各有一拨人相对而行，很快要撞上啦……右手边里头，还有个大长腿俊俏娘们哩，老爷若是心动，我给你抢来当压寨夫人吧……”

这种话，青衣小童一开始时不会明摆着说的，毕竟有“姑奶奶”这么宛若画中仙子的佳人在旁，老爷怎么会看得上那些庸脂俗粉。可明白两人是以姐弟相处，姑奶奶又不管这些，他就任意大胆地拍马屁了。

陈平安回道：“等下碰到了他们，你别生事。”

“老爷，我再不松松筋骨，手脚都要发霉啦。”

陈平安不再搭理他。

不多时，破庙外头的山路一头，喊声四起。

粉裙女童留下，帮着姚琢玉煮饭，陈平安来到破庙门口，按住了跃跃欲试的青衣小童。

行走江湖，遇上看着好欺负的货色，一般都不会招惹，草鞋少年带着两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又有一个弱柳扶风的女子，在深山老林里出现，只要是稍微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轻易出手。

之前也遇上一伙流窜犯案的莽汉，确有心生歹意，只是小心谨慎地跟踪，想着找准机会再出手，结果被青衣小童的真身吓得差点失禁。

破庙外头热闹至极，而在后方远处山林也有一个蛰伏的山精妖怪，门口的青衣小童打声招呼后，便冲了过去。

姚琢玉煮着一锅肉汤，对一脸焦急的粉裙女童说道：“不用担心我，去吧。”

“琢玉姐姐，我很快就回来。”

不晓得如何打架的粉裙女童，冲出了破败小庙。

在三人回来时，庙中已经弥漫起香气扑鼻的米饭与肉汤味道，

“老爷，我没说要跟他们讲理啊，想要一口吃掉他们……”

青衣小童看到少年望来的视线，连忙改变口风：“当然不可能的！老爷，我就想给那帮小白眼狼教训一下，比如打得他们鼻青脸肿。”

姚琢玉这时打开锅盖，粉裙女童乖巧伶俐地递来饭菜勺，还有几只叠在一起的小白碗。

这米饭搭配肉汤，暖身又暖胃，四人围着火堆坐下吃饭。

陈平安想起了阿良，以及他说的一番话，于是对青衣小童说道：“真正的强者，愿意以弱者的自由作为边界。”

青衣小童扒着碗里的饭，他眨了眨眼睛，然后满脸真诚道：“哇，老爷这胸襟真是比御江还要宽广，佩服佩服，感动天感动地，亏得老爷不是读书人，要不然早就是学宫书院钦点的君子了。”

陈平安叹了口气，缓缓道：“这句话不是我说的。”

“我就当是老爷说的，老爷的高风亮节，完全配得上这句话！”

青衣小童日常拍马屁，讨要蛇胆石，以及吓唬粉裙女童。

姚琢玉只是浅笑着，她望向小庙外的天色，是要下雪了啊。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