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在黄庭国与大骊接壤的边境上，一行人遭遇了一场山颤地动的大异象，闻讯而至小城内，只见一番人间惨剧，四周建筑倒塌无数，几乎是半城百姓身着缟素，悲恸不已。

这期间不断有老少道士进出，脚步匆匆，既有少年道童悲天悯人之色，也有老道人钱财到手的喜悦之情，一时间众生百态。

好在城内秩序并未大乱，只给陈平安撞见一伙地痞流氓，要欺辱一对家破人亡的少年兄妹，被他一拳打退后，便悻悻然溜走。

在给这对兄妹留下二十两银子后，几人最后在一座无人问津的武圣庙歇脚。

天边被绚烂的火烧云染的一片通红，庙宇内，姚琢玉与粉裙女童生火做饭。

小庙外，那一对兄妹前来道恩，草鞋少年给了口无遮拦的青衣小童一个板栗后，歉意道：“你们别当真，他就喜欢开玩笑吓唬人。”

少女腼腆道：“没关系，哥哥和我不会当真的。”

兄妹二人送来了一些吃食，陈平安接过之后，少年很快就回去，少女施了个万福，这才跟萍水相逢的恩人告辞离去。

陈平安叹了口气，走回武圣庙，对门槛上蹦跳的青衣小童，轻声道：“我知道你没有坏心，但是以后不要跟所有人说话都没个正行，一些无心言语，是会伤到人的，有些人会惦记很多年。”

青衣小童那双细看之下充满诡谲的深青色眼眸，流露出些许不耐烦，只是掩饰很好，低头哦了一声，就没有下文。

陈平安也不再说什么，而是坐着练习剑炉立桩。

那青衣小童欲言又止，又积郁难消，最后还是不吐不快。

姚琢玉只专注于眼前之事，对于身后的暗流涌动，似乎根本没有察觉。

神有神性，人有人性，而妖则是有兽性，先天性情暴戾，凶性不可泯灭。这条水蛇，心性不定，最后并未对草鞋少年出手，而是到城外深山发泄。

文圣先生的“顺序“一说，草鞋少年倒是已经起而行之。

粉裙女童怯生生道：“老爷，他真的很生气，如果在御江的话，依照他的性格，指不定就要水漫两岸了。”

陈平安摸了下着她的脑袋，“既然不愿意听，以后不跟他讲道理就是了。”

那青衣小童只要不越过自己的底线，他一切听之任之。

粉裙女童一脸天真烂漫，“老爷那你可以跟我讲，我爱听这些。”

陈平安会心一笑，“有说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告诉我。”

少年似乎对于“无错”很执着，这一路上姚琢玉都看在心里，可想到陈平安在小镇的人生经历，便说的通了。

但是，一味地追求无错，这种想法在修心一道上，可不太好啊。

姚琢玉轻叹息一声，收回思绪，瞧着米饭火候，应该是熟了。

“可以吃饭了。”

在这之后，青衣小童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德性，陈平安依旧以平常心待之，可小水蛇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一行人翻山越岭后，终于正式进入了大骊边境。

黄昏之中，在一条荒废无数年的崖壁栈道上，四人在一座稍微宽敞的凹洞内生火歇脚。

青衣小童拿出一碗清水，跟自家老爷显摆着那一副来自正阳山的水幕画卷，所显现之人，正是那风雷园刘灞桥的心上人，苏稼仙子。

先是风雷园刘灞桥，而后是风雪庙魏晋，皆是为情所困。那位幕后的牵线之人，不去当月老真是可惜了。

姚琢玉放下手中的书，抬头望向山洞外，一场鹅毛大雪，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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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洞篝火旁，草鞋少年与少女一起，借着火光端坐看书，是一本文圣老爷赠送的儒家典籍。

陈平安一页页翻过书本，看得极其认真，摇曳的火光映照着少年的脸庞，旁人若是久看之后，别有神采。

粉裙女童虽是火蟒真身，却是孩子心性，此时正在栈道那边忙着堆雪人。青衣小童实在提不起兴致，无精打采地缩在篝火旁边。

可下一刻，粉裙女童蓦然变色，一溜烟跑回崖洞，神色慌张道：“栈道那边来了一双男女，男子瞧不出什么，可女子好大的妖气，咱们怎么办啊？”

陈平安合上书，说道：“他们如果只是路过，我们就让出栈道，如果想要伤人，我们再出手不迟。”

满怀热忱的青衣小童叹息一声，坐回原位，惋惜道：“老爷你倒是给我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啊。”

陈平安笑道：“安安稳稳回到家乡，就是大功一件。”

姚琢玉从书中探出头，抬眸望去，只见峭壁之中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上，一男一女一前一后行走于风雪之中。

那位女子身穿锦缎宫装，婀娜多姿，头戴帷帽，遮掩容颜。男子面容清雅，身材修长，身披一件雪白貂裘，腰挂一只朱红色酒葫芦，整个人像是融入了天地风雪夜。

两人途经崖洞的时候，女子转头看了眼洞内四人，眸光在柔弱少女身上微微一顿，却又迅速收回视线。

青衣小童如遭雷击，整个人当即正襟危坐，反而道行稍逊一筹的粉裙女童，忍不住多看一眼他们。

姚琢玉神色自若，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继续看书。

男子路过雪人时，眯眼微笑，觉得颇为有趣，犹豫了一下，径直转身走向崖洞，在“门口”外停步，直接望向两人，用东宝瓶洲正统雅言问道：“雪夜赶路，我与侍女委实疲惫不堪，能否让我们休憩片刻？”

她没有开口，只是礼貌地放下手中书籍，陈平安望着气质温和的男子，干脆笑道：“可以。”

男子入内，身为侍女的帷帽女子却没有跟随，站在崖洞门口，直腰肃立。

那位男子盘腿而坐，背对着崖洞，摘下酒葫芦准备喝酒前，开诚布公道：“我那侍女是狐妖，之前她感知到四位的存在，我便让她释放出一些妖气，算是打招呼了，以免发生不必要的冲突，我们并无恶意。”

“萍水相逢，亦是缘分。”姚琢玉轻启朱唇，面上浮现出一抹温婉的笑意，“先生请自便。”

在侍女眼中雾里看花的少女，落在男子面前，姿容相貌一览无余，可也仅是如此，因为有一缕春风悄然拂过。

男子神色一怔，稍纵即逝，但目光里多了几分温润的笑意。

他喝了口酒，眼神清明如月华，望向陈平安，笑道：“这位公子的武道境界不高，拳意却是很扎实，实属不易，若能够坚持下去，止境可期。”

陈平安没有任何掉以轻心，只是客套回答道：“谢过先生美言。”

男子小口喝着酒，一语道破天机，“公子你这长生桥，断得有些可惜了，想要修补，难如登天，不如另辟蹊径，干脆重建一座……”

说到这里，男子咦了一声，似乎有些惊讶，思量片刻，瞥了眼少年腿上的那本书籍，笑道：“好吧，真是无巧不成书。”

那男子缓缓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姚琢玉，他微笑颔首示意，随后走到崖洞外，宫装妇人已经默然前行带路。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