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之中,主仆二人继续赶路,宫装妇人没有转头,毕恭毕敬道:“白老爷,此次偶遇,难道是两边圣人的阴谋?”
白泽摇头道:“此次远游散心,无欲无求,我很小心隐藏痕迹了,不曾惊扰到任何势力,如果这样还要算计于我,那我……”
宫装妇人帷帽下的容颜,祸国殃民,眼神炙热。
不料男人叹息一声,“又能如何呢。”
一场大雪。
天地白茫茫,干干净净的。
在栈道走出三四里路程后,白泽停下脚步,仰头望向天幕,神色寂寥。
宫装妇人只得跟着停下脚步,发现他没有挪步的迹象,小心翼翼喊了一声,“白老爷?”
白泽始终望向天空,轻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你说你自幼生长于浩然天下,为什么要心心念念想着走过倒悬山?若是思乡心切,想着落叶归根,这很合情合理,可你的根子就在这里,到底图什么呢?天下浩劫,十室九空,很好玩吗?”
宫装妇人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跪倒在地,伏地不起,她颤声道:“白老爷饶命!”
白泽置若罔闻,自问自答道:“我觉得不好玩,一点都不有趣。”
宫装妇人畏惧至极,一咬牙,瞬间爆发出搬山倒海一般的磅礴气机。
下一刻,栈道之上,出现了一头大如山头的八尾巨狐,通体雪白,攀附在峭壁之上,疯狂向山顶攀援而去,试图远离这个男人。
白泽无动于衷,轻轻喊出一个名字,“青婴。”
随后砰然一声,一团鲜血如暴雨洒落山崖,竟是一根狐狸尾巴当场爆炸开来。
无数鹅毛大雪被鲜血浸染,他所立栈道附近的这一片天地,变成了一场诡谲恐怖的猩红大雪。
峭壁上的那头庞然大物,如一颗彗星坠入山崖。
一切玄机,只在直呼其名的“青婴”这个称呼上,以及是谁来报出这个本名。
那重重摔在山崖底部的狐妖,溅起了无数雪花碎屑,它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大口呼出的血腥雾气,使得四周积雪融化一空,显露出一大块好似伤疤的泥泞地面。
白泽不知何时站在狐妖跟前,提着朱红酒葫芦喝了口酒。
“在重新修炼出第八尾之前,就老老实实待在我身边,有些事情,暂时不是你能够掺和的。”
他缓缓说道:“如果不是念在当初那点香火情,你已经死了。既然现在还活着,就好好珍惜。走吧,继续赶路。”
白泽一挥袖,撤去隐秘的天地禁制,将随手切割出来的小天地返还给大天地。
妖狐逐渐变回人形,挣扎着起身,踉跄地跟在男子身后。
栈道上,此时出现了一位两鬓霜白的青衫儒士,微笑等待。
白泽笑了笑,望着只有一缕残魂的儒士,“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方才还以为看走眼了。”
那位宫装夫人战战兢兢,主动远离两人,拉开一大段距离。
两人聊了一会儿,在分开之前,齐静春将一团水运精华凝聚而成的水球,轻轻递给白泽。
他微笑道:“几年后,可能是两三年,可能四五年,具体时间,我现在也不敢断言,所以劳烦白老爷有事没事就瞧一眼,看过之后,白老爷再做决定。”
白泽略微疑惑,仍是点头答应下来,接过了那一团水球。
因为这个儒士,是齐静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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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洞内,青衣小童擦着额头汗水,心有余悸道:“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粉裙女童懵懂无知,“那位前辈夫人很厉害吗?”
青衣小童跳脚骂道:“你这傻妞,最少九境的狐妖不可怕,还有什么才算可怕?再说了一个侍女就如此厉害,给狐妖当老爷的男人不是更变态?!”
粉裙女童弱弱道:“我们家老爷就没我们厉害啊。”
姚琢玉与陈平安有些忍俊不禁。
青衣小童哈哈大笑,然后咳嗽几声,悻悻然道:“失态了,失态了,让老爷见笑啊,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嘛,这点瑕疵,就让它随风而逝吧,忘掉都忘掉。”
姚琢玉仍是继续看书,但陈平安静不下心来,只好收起书籍。
他想了片刻,找出陆道长的那几张药方,全是方正规矩的小楷写就,然后拎起一根细树枝,在崖洞门口的积雪地面,蹲着临摹写字,为了不让药方被雪花沾湿,得小心翼翼护着,只能看一个字写一个。
青衣小童嚷着睡觉。
粉裙女童绕过自家老爷,继续将那个雪人打造得尽善尽美。
最后一张药方的末尾,陆道长当时从袖中还掏出了一枚青玉印章,往纸上盖下,所以是朱红印文的四个字,“陆沉敕令”。
当崖洞这边的陈平安,一丝不苟地用树枝写出“陆沉”二字。
已经十分遥远的山崖底部,身后跟着宫装妇人的男人,猛然转过头。
当陈平安最后写完“敕令”二字。
刹那之间,仿佛天地翻覆颠倒了一下。
白泽依旧纹丝不动,神色凝重。但那宫装妇人已是惊骇失色,几乎要站不稳。
狐妖惴惴不安,一种近乎本能油然而生的恐惧渗透全身,下意识靠近男人,轻声呼喊道:“白老爷?”
白泽收回了视线,向前行去,“没事了,无非是井水不犯河水。”
与此同时,在崖洞内。姚琢玉温柔一笑,俨然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可落在青衣小童的眼中,却是出乎本能地觉得瘆得慌,他咽了咽口水,对于这位看不透的姑奶奶,心中一改平日态度,不由得愈发敬重起来。
姚琢玉垂下眼眸,视线落在皓腕上忽然多出的一条结缘线,先是微微一怔,随后心念微动,顺着红线回本溯源——画面定格在小镇学塾后院,屋内的陆沉意味深长地说道:“贫道与你还是颇有缘分的。”
她敛着眉梢,依然是没好气地说道:“孽缘。”
“姚姑娘,怎么了?”陈平安回到崖洞内,一脸茫然。
姚琢玉温声回道:“无事,只是忽然想起小镇里那个臭牛鼻子道士了。”
“原来是陆道长啊。”陈平安坐在篝火旁边,又添了些干柴,“在小镇的时候,陆道长也帮过我一些。”
他记得在小镇里,姚姑娘与陆道长走得更近一些,后者向来是拿她丝毫没有办法,而少女也总喜欢逗弄他。
不过这只是少年所见,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小镇里的那些人,哪一个不是与姚琢玉有过接触,试探之余,也有算计。
可也只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那时的姚琢玉,待人处事向来温柔又包容,只要不触及底线,总会耐心地陪着玩一场,后来再也没有人把她当成小孩子了。
毕竟,没有人愿意看到,那女孩眼中的一抹温柔从此黯淡无光。
次日清晨时分,四人迎着风雪,动身赶路。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