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虽然免去了走亲访友的繁琐，可新春佳节，一直待在冷清的学塾，总归透着几分寂寞。

这日天朗气清，姚琢玉终于从旧学塾里走出来，到烟火气十足的街上逛荡，小镇百姓淳朴，路上遇见了都会打声招呼，有时还会聊上一会儿。

骑龙巷，逢春酒肆。

这间酒肆，不仅掌柜人美，身姿曼妙引人遐想，而且酿造的酒水也是一绝，再加上颇善经营之道，所以酒肆的生意还算兴隆。

酒肆的美酒，价格稍微贵一点的，有桑落、新丰、茱萸、松醪、长安、屠苏、元正、桂花、杜康、松花、声闻、般若十二种，客人一般都是住在福禄街、桃叶巷的富裕人家。

当然也有实惠的酒水，小镇的寻常百姓多数都买得起，有清甜绵软、温润平和、烈而不燥等各种滋味，老少皆宜。

小镇新办学塾中的夫子先生，有个矮小老人最喜欢喝酒，名叫陈真容，来自南婆娑洲的陈氏。老人时常来酒肆里买酒，衣着邋遢，醉酒后又喜欢胡言乱语，实属酒鬼无疑。

有时遇上时令节日的特定酒，例如逢年过节的屠苏酒，价格会实惠些，以此来吸引顾客。

除此之外，还有酒肆东家独家酿造的美酒，有入口凛冽、锋锐无比的剑酒，人间最美的桃花落，世事一场大梦的浮生醉。这三种酒皆是仙家酒酿，一壶难求，一月只出一日，一日只出四个时辰，尽管规矩奇怪，价钱更是贵些，但却甚得山上修士的喜欢。

纵然不用走亲戚，可邻里之间也不能疏离冷淡了。姚琢玉心思细腻，特意嘱咐何掌柜准备了年礼，送去铁匠铺子、杨家药铺、披云山、落魄山、龙泉郡官署衙署这些平日里多有往来的地方。

干净又雅致的酒肆中，角落里有一处安静的座位，有一位木讷汉子落座，随后又有个手缠绿色丝绳的富家翁老者，自来熟地坐在汉子对面。

北俱芦洲道家天君谢实，南婆娑洲剑仙曹曦，二人都是从小镇走出去的，如今却又回来了。事情的起因，皆与谢实与大骊的一场谈判交易有关。

店小二连忙走过去，笑问道：“两位客官要些什么？”

“这逢年过节的，来一壶屠苏酒，正好祛晦气，再来几碟下酒小菜。”曹曦说罢，想起最近的事情，的确挺晦气，不吉利。

先是受醇儒陈氏之托，来这里当过江龙，加上来的路上，收到祖宅倒塌修缮的消息，就让曹曦更加心情不快意了。

尤其是曹曦如今仍然没有推算出来，齐静春那场必死之局的死结所在，这让他一走入龙泉郡就浑身不自在。

谢实要了一壶杜康酒。

很快，店小二就将两壶美酒和下酒的小菜拿上来，“两位客官，请慢用。”

曹曦有滋有味地喝了口酒，眯眼笑着说：“你要的四个人里，暂且不说那三个，只是另外一位，我倒真有些看不明白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存心想让大骊难堪呢。”

那宋氏皇帝刚当了一回缩头乌龟，现在为了大骊铁骑南下，会不会把人家闺女卖出去呢？还真说不准。

“这是我自家的事儿。“谢实冷着脸撂下一句话，不再理会他。

不多时，酒肆门口就响起店小二的声音：“东家您来啦……”

曹曦与谢实转头望向门口，只见一个青绿色衣裙的温润少女，进入酒肆之中。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这座破碎落地的骊珠洞天，其中玄妙已是让所有人雾里看花。在二人眼中，那少女亦是如此，不仅看不真切，而且一头雾水。

曹曦伸手捻起碟子上的盐水花生丢入口中，破天荒地安静下来。谢实神色不变，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喝着酒。

姚琢玉摆手道：“你忙去吧，我到后院待一会儿。”

店小二笑着点头，随后忙活去了。

许是感觉到投来的视线，她看一眼角落处的两人，只是微笑点头示意，就转身走向酒肆后院。

……

距离小镇最近的驿站那边，大骊王朝的国师崔瀺，最近一直在此下榻，既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刻意隐蔽行踪。

这日国师走出驿站，不让墨家剑客许弱跟随，独自远行。崔瀺来到三四里路外，最后站在一条羊肠小道的中间，拦住了一位衣衫褴褛的老人。

狼狈不堪的光脚老人，痴痴望向一袭儒衫的大骊国师，视线浑浊，依旧没有清醒过来，只是凭借仅存的一点灵犀，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不是我孙子，我孙子呢？”

崔瀺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满身草屑泥土的老人继续问道：“我孙子呢，我不要见你，我要见我孙子。”

崔瀺双手负后，十指交错，微微颤抖。

神志不清的光脚老人突然愤怒喊道：“我孙子在哪里？！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快把瀺儿还给我！”

说到这里，老人气势骤然跌落谷底，喃喃道：“我要给孙子改名字，改一个更好的名字……”

崔瀺神色悲苦，自嘲道：“恍若隔世，不是恍若，分明就是啊。”

老人一把推开崔瀺的肩膀，径直向前走去，“你让开，别耽误我找瀺儿，我要找他先生，问他我新取的名字，到底好不好。”

崔瀺站在原地，没有阻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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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路悠哉回到学塾，当姚琢玉踏入后院那片竹林时，就远远地望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少女稚圭。

姚琢玉眉眼轻扬，似弯月般柔和，嘴角噙着一抹温润的笑意，轻声问道：“出了小镇之后，可还好？”

“你有这个闲心，还不如担心自己，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稚圭讥讽道。

姚琢玉闻言点了点头，“那就是还可以了，这样也好。”

稚圭顿时气笑了，指着她跳脚道：“喂，你听不懂人话吗？”

可话音一落，她又反应过来，自己根本不是人，咬牙切齿地瞪了对面的人一眼，又是这副笑脸相迎的模样，齐静春都已经死了，也不知道装给谁看呢。

姚琢玉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息一声，“我得回去准备晚饭了，你是要留下来一起？”

“别自作多情了，凭你现在这般惨淡的光景，连点儿油水都捞不到。”稚圭冷笑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姚琢玉不以为意，只是自顾地回到后院厨房，淘米摘菜，然后生火做饭。

月儿弯弯似小舟，轻轻摇曳在星河之上，少女悠然自在，在人间烟火中怡然自乐，又是美好的一天呢。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