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吃过晚饭后,陆沉就毛遂自荐,接过煎药的差事,拿着一柄蒲扇守在炉火边,仔细掌控着火候。
在花房那边,也有一位莲花冠道人,与那烹茶的女子悠然闲聊。
十九岁的她,其实早就褪去了少女的青涩。不变的,只有那一双温柔而澄澈的眉眼,以及周身一股独特的神韵。
茶烟袅袅升起,炉上的水汽氤氲,姚琢玉提起那古朴的茶壶,手腕轻转,若行云流水般从容自然,为莲花冠道人缓缓斟上一杯茶水。
陆沉抿了一口茶水,微微叹息:“煮水烹茶,听雨赏花,如此惬意自在,真叫贫道好生羡慕啊!”
姚琢玉将茶杯至于桌案之上,悠悠回道:“哪里比得上陆道长逍遥自在。“
“逍遥人间的陆沉,也会有几分不逍遥……”莲花冠道人低声喃喃,而后洒然一笑,目光转向姚琢玉。
他笑问着:“有件事很好奇,除了齐静春之外,不知贫道是姑娘第几个有缘人呐?”
听到这话,姚琢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回道:“不算福禄街的李公子,你是第二个。”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与之结缘的是另一个自己。陆沉没有丝毫意外,显然心中早有猜测,故而此刻不过印证了心中的预想罢了。
这缘悭一面的小师妹,是师尊亲自收徒,掌教师兄代师授业,与他和余师兄不同,师妹是师兄看着长大的,在白玉京几乎是大掌教的半个闺女。
可缘分微妙不已,在浩然天下的骊珠洞天,与师兄有大道之争的齐静春,对姚琢玉而言,亦是如师如父。
这折中的变数,的确妙啊!
不过稍有差池,就会沦为一笔彻底理不清的糊涂账。
陆沉回过神,抬手间,桌上悄然多了一物,“说好的礼物,贫道可没忘。”
姚琢玉淡淡地瞥了一眼,随即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那淡然的眸光放下茶杯后再度抬起,似笑非笑地凝视着他,眉梢不经意间微微上挑。
“天上可没有掉馅饼的好事儿,而且我又不是洪福齐天的李槐。陆道长,你意欲何为啊?”
陆沉唉声叹气道:“你就这么信不过贫道吗?”
“你说呢。”闻言她呵呵一笑。
若说阴谋诡计,就是小看了白玉京三掌教陆沉,到他这般境界的修道之人,行事向来是顺势而为的阳谋。在陈平安的身上,便是如此。齐先生早已看穿,但是愿意顺水推舟,相信他吉人自有天相,懂得取舍,故而乐见其成。
姚琢玉亦是如此。归根结底,还是一句话——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缘分归缘分,交情归交情,尤其是你我之间。”
姚琢玉轻托着腮,指尖微微蜷曲,那双笑意盎然的眼眸里,隐约透着几分难以察觉的疏离与淡然。
这小祖宗什么都好,就是难交心啊,齐静春算一个,他陆沉估计只能算半个。
“放心吧,这只是贫道补上的一份见面礼,至于回礼……”
言及此处,陆沉揉着下巴思量片刻,而后说笑道:“那贫道便向你讨要一截光阴流水为画卷,就以贫道进入小镇前为节点,如何?”
以光阴流水为画卷,涉及大道修行,被关注人物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哭一笑,一坎一劫难,所带来的心境起伏,心湖涟漪,都会被完完整整地记录在画卷上。
姚琢玉作为变数所在,光阴长河中的确有她的足迹,不过仍是雾里看花般。
无非是一场观道罢了。
姚琢玉点头回应:“可以,反正也不差陆道长一个。”
她的心境始终心如止水,这让陆沉觉得没劲,却又有趣的紧。因为能在澄澈心湖之中泛起涟漪的,反而是在不经意的细微处,好比此时此刻——
姚琢玉拿起桌上的天青色小葫芦,凑近了仔细端详,这温润柔和的色泽便让人一见钟情,底款刻着寓意吉祥的“福禄”二字。
“我得多酿一些酒,往后游历天下,若只有书箱里的书,剑匣里的剑,那千山万水一路行来,不就略显乏味了。”
姚琢玉心念一动,温养在窍穴中的本命飞剑从眉心掠出,只见一柄长不过三寸,通体青绿欲滴的飞剑一闪而逝,窜入天青色的养剑葫芦里,如鱼得水般欢快淋漓。
“可取了名字?”
“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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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旬之后,在打醮山鲲船的贺小凉,成功通过陆沉的问心局,就御风离开了跨洲渡船。
学塾后院外,竹林摇曳,那位莲花冠道人行至此处。
云海之中,貌美的道姑忽然被人“捞”出来,千万里路途的转瞬即至,哪怕是贺小凉这样的金丹境练气士,都觉得头晕目眩,踉跄一下,才站稳身形。
贺小凉肃容,正衣襟,后退三步,伏地叩拜,“弟子贺小凉,拜见师父。”
陆沉点点头,抬手示意她可以起身,“起来吧,在贫道门下,不用拘泥拜师仪轨,心意到了就行。你现在多半不信,以后相处久了,等你见过其余五位师兄师姐,自会明白。大道之外,皆是虚妄。”
这边师徒二人相谈,而在学塾后头的院子里,姚琢玉悠闲地靠着竹椅,手里捧着一本志怪小说翻看,时而从旁边木架子上的碟子里取一块桃花糕送入口中。
清风徐来,竹林间传来一阵轻柔的沙沙声响。不多时,贺小凉就跟在陆沉身后,穿过竹林南面的小柴门。
“贺仙子,久仰了。”庭院之中的女子轻抬臻首,向她莞尔一笑,眸中似漾开一池春水般,动人心旌。
“姚姑娘,幸会。”
这是从青牛背擦肩而过之后,贺小凉第二次见到她,却有些失了神。
陆沉与之相对而坐,随手倒了杯茶水解渴,毫无客气之意。
贺小凉瞬间心神清明,而后恭敬地立于陆沉身后。
“你有这么闲吗?总是往我这儿跑。”
姚琢玉挥袖间,搬来一张竹椅,示意莲花冠道姑入座,随之一杯清茶、几样茶点放置在桌上。
“偷得浮生半日闲嘛。”陆沉笑道,也伸手虚按了两下,示意她坐下便是。
贺小凉缓缓落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安静地饮茶,有些恍惚地听着二人的家常闲话。
———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