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渐退，日头暖洋洋的。
竹楼后边新开辟出一方小水塘，水至清且无鱼。
魏檗经常在此蹲着，一看就是半个时辰，还要两小童最近半年，好生盯着水塘，切莫让外人靠近。
落魄山的山水气运之根本，其实不在山巅的山神庙，山根在于竹楼，水运在于眼前水塘。
青衣小童蹲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瞪着池塘清水，只恨无法看出一丝蛛丝马迹，全然没察觉到，魏檗在自家地盘上，竟是脸色紧绷，额头渗出汗水，肩头如负山岳，起身都没办法。
光阴似水流逝，百无聊赖的青衣小童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魏檗身边站着个头顶莲花冠的道人，正弯着腰，双手负后，笑眯眯凝视着水塘。
青衣小童眼咕噜一转，想到身边有一尊北岳正神，竹楼还有一位可怕至极的武道巅峰大宗师，他赶紧站起身，润了下嗓子说道：
“喂喂喂，你这道士，咋这么不地道呢，不打声招呼就闯进来？你晓不晓得我家老爷陈平安，是整座山头的主人？而且竹楼附近就有条贼凶的大黑蛇，最喜欢吃人，得亏大爷我每天苦口婆心劝他要吃斋，否则你这会儿，哼哼！”
青衣小童双臂环胸，鼻孔朝天。憋屈了这么久，总算碰到个自己能够训斥几句的凡夫俗子了！
莲花冠道人笑容灿烂，连忙道谢：“这样啊，如此说来贫道托你的福，逃过一劫了。”
青衣小童见状，仍是仔细打量他一番，确认没有半点练气士的气象后，一路晃荡过去，跳起来就在他肩头上一拍。
“谢什么，我家老爷陈平安下山前就说了，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要挑起重担，当家做主，你作为客人，哪有让你受到惊吓的道理。”
竹楼后窗那边，崔诚看到这一幕后，笑呵呵道：“你有本事再拍一下这位道人的肩头。”
青衣小童心生警惕，试探性问道：“咱们有话好好说啊，你是道家的十境大真人，还是十一二境的天君？”
陆沉笑着摇头，“都不是。”
青衣小童半信半疑，低声道：“这位仁兄，咱们行走江湖，都讲究一个以诚待人，可不许骗人啊？”
“真不骗你。”
青衣小童顿时眉开眼笑，又是跳起来拍了下莲花冠道人的肩膀，臭屁又自恋地说了些话。
二楼老人肆意大笑，朝他伸出大拇指，“小水蛇，算你本事，要是今天不死，以后够你吹嘘一辈子了！”
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眼珠子一转，咳嗽一声，嘴上念叨着“修行去”，耷拉着脑袋赶紧溜了。
陆沉笑着点头道：“修行是不能懈怠，贫道对于修行略有心得，你问我答，可以帮你参谋参谋。”
然后他眼前一花，突然发现莲花冠道人与自己并肩而行，奇怪的是魏檗旁边也有个人蹲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二楼窗口，还有人与老人相对而立。
陆沉斜靠窗台，笑问道：“听说你想要打架？”
崔诚先以儒家长揖，以读书人的身份恭敬行一礼，然后直起身，后退两步，以武夫身份抱拳行礼，再无半点敬畏，眼神炙热道：“还望陆掌教赐教一二！”
竹楼中二人如何事了的，旁人不得而知，只知道事后崔诚走出了落魄山。
崔瀺找到老人时，他正在小镇市井中像个寻常百姓般，忙着购置文房四宝。
……
龙泉郡，西边大山。
除去披云山的北岳正神，西边大山里山神庙香火最旺的，就是最北边的风凉山。因为靠近龙泉郡城，神道开辟得最为宽阔平整，入山方便，沿路的茶肆酒馆，以及供善男信女们半路歇脚的大小客栈，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山脚有一座集市，贩卖各种茶酒面食和花鸟鱼虫，应有尽有。
姚琢玉入山之后，除了去落魄山探望崔老爷子与那两小童外，偶尔也会一路漫步至风凉山脚下的集市游逛。
集市上人声鼎沸，各色摊贩罗列，烟火气扑面而来。来此的有善男信女们，也有随爹娘烧香的小镇孩子，或是聚在香喷喷新鲜出炉的肉饼摊前，或是看捏面人儿的老头儿，总之热闹的很。
一个名叫董水井的少年支起了摊子，只卖馄饨。虾仁、春笋、豆干都极具风味，最后撒下一把葱花，加上少年自制的一小蝶辣椒酱，那滋味绝了。
落日西沉，晚霞微醺。姚琢玉缓步至摊子处，此时客人稀疏，只有零星几人散坐各处。
“来一碗馄饨，要加辣的。”
“好嘞琢玉姐，稍等会儿。”
她与身材高大的少年打声招呼后，就欠身坐在了桌旁。
这摊子擦拭得很干净，没有半点油腻污渍，桌上摆着竹筒，插满了修长的绿竹筷子，显然是董水井自制的，是个手巧的孩子。
不多时，一大碗热腾腾的馄饨便端上了桌，红汤表面浮着点点翠绿的葱花，氤氲的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
姚琢玉低头轻嗅，那香味瞬间充盈鼻腔，令她不禁脱口赞叹：“好香啊！这味儿，对头！”
董水井坐在对面，笑道：“琢玉姐喜欢的话，那就多吃点。我这儿管够，千万别客气。”
她拿出一双绿竹筷子，温润的眉眼一弯，对少年温声说：“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很好。先生说过，道理全在书上，做人却在书外。”
董水井愣了愣。
“只要你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回到小镇后，姚琢玉向阮秀打听过，董水井在铁匠铺子打短工后，便在龙尾郡陈氏新办的学塾读书，但不知为何，哪怕不需要花钱，少年还是退了学。
留在齐先生学塾的五位蒙童，其实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就像董水井，这么大点年纪就知道找到阮秀姑娘，让她帮着以一个天价卖出一栋小镇老宅，然后迅速去郡城那边买地，不是一座宅子，而是一整条街！
夜幕降临，集市上的摊贩到了收拾摊子、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
姚琢玉陪着董水井走了一段路程，直到少年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渐行渐远，她才转身朝着小镇的方向缓步而去。
———剑来———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