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摄影器材归置的声响渐渐平息，林瑶裹紧大衣站在艺术中心的阴影里。风卷着江面的潮气扑来，她望着远处外滩，突然觉得胸腔里压着块千斤重的铅。王芳快步走来，手机屏幕蓝光映着她上扬的嘴角："热搜已经登顶，杂志那边说加印二十万册......"

"芳姐，"林瑶打断她的话，喉头像塞着团浸了水的棉花，"我想回家一趟。"话音落下的瞬间，助理小蔡抱着羽绒服的手猛地收紧，王芳推眼镜的动作也凝滞在半空。

"明天上午还有《云起》的剧本围读，"王芳翻着行程本的手指微微发颤，"后天要飞巴黎拍广告，档期......"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看见林瑶垂落的发丝间，露出的脖颈皮肤上还留着拍摄时被项链勒出的红痕。

林瑶弯腰捡起被风吹落的围巾，羊绒织物摩挲掌心的触感让她想起母亲织的毛线衣。"就两天，今天中午走，我明天就回来"她抬起头，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家里的玉兰该开了。"记忆突然翻涌——去年此时，杨涛捧着剧组杀青的鲜花，笑着说要陪她回老家看玉兰。

小蔡突然开口打破僵局："芳姐，我可以陪着瑶姐，保证不耽误行程。"她攥着保温壶的手还带着余温，壶里泡的是林瑶最爱的胎菊茶。王芳盯着林瑶眼下青黑的阴影，想起拍摄时她近乎偏执的投入，最终将行程本塞进包里："我去和杜总沟通，你把手机保持畅通。"

深夜的高铁站台，林瑶戴着宽大的口罩，行李箱滚轮与地面碰撞的声响在空旷的大厅回荡。小蔡小跑着去买热饮，她站在检票口，看着电子屏上不断跳动的车次信息，突然想起和杨涛异地恋时，那些在站台反复确认车次的夜晚。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王芳发来的消息："那边的司机已经安排好，记得落地报平安。"

踏上列车的瞬间，林瑶靠在车窗上长出一口气。月光穿过云层洒在铁轨上，蜿蜒向未知的远方。小蔡把温热的奶茶递给她，小声说："姐，我查了天气预报，老家这几天都是晴天。"林瑶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光，指甲无意识地抠着奶茶杯上的塑料膜——或许只有回到那个没有聚光灯的地方，她才能听见自己真实的心跳声。

高铁二等座的空间逼仄得让人窒息，林瑶缩在靠窗的位置，塑料杯里的奶茶已经泛起油膜。空调出风口的冷风裹着泡面味扑面而来，她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油菜花田，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手机里王芳发来的新通告。屏幕上密密麻麻的行程像蛛网般缠绕，巴黎的拍摄提前到了后天凌晨，意味着她必须在今夜返程。

"小姐姐，能合张影吗？"清脆的女声突然在头顶响起。林瑶慌忙扯了扯口罩，眼前站着两个背着书包的高中生，女孩手里的奶茶杯与她手中的同款，杯身上还贴着"林瑶同款"的追星贴纸。"我们刚才就觉得像你！"另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激动得声音发颤，"你的《烟雨江南》试镜视频我看了二十多遍！"

车厢里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响动，邻座大叔放下报纸，后排旅客探出脑袋张望。林瑶感觉呼吸都困难起来，镁光灯下的从容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小蔡立刻站起身挡在她身前："不好意思，瑶瑶她......"话没说完，就被此起彼伏的"真人比照片还好看""求签名"的声音淹没。

"别挤！别挤！"乘务员闻声赶来维持秩序。林瑶的奶茶被碰翻，褐色的液体顺着桌板滴落在牛仔裤上，黏腻的触感让她想起拍摄时被假血浆浸透的戏服。有个戴眼镜的男生举着手机怼到她面前："女神能说句加油吗？我要发抖音！"闪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记忆突然闪回分手那天，无数镜头堵在公寓楼下的场景。

"大家冷静点！"小蔡提高音量，声音里带着少见的严厉，"瑶瑶身体不舒服，请给她点空间！"她掏出随身带的签名照分给粉丝，拉着林瑶往车厢连接处走。身后传来议论声："她脸色好差啊""是不是真像营销号说的抑郁了"，这些话语像细针般扎进耳膜。

安全通道的门关上的瞬间，林瑶靠着金属门板滑坐在地。呼吸急促得像是溺水，眼前浮现出无数重叠的画面——杨涛在直播间说"只是朋友"的笑容，导演喊"卡"时王芳满意的眼神，此刻又和粉丝炽热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小蔡蹲下身，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姐，别怕，我在。"

广播里传来下一站到站的提示，林瑶强迫自己站起来。镜中倒影狼狈不堪，口罩被蹭歪，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角。她深吸一口气整理仪容，推开舱门的刹那，重新戴上了那个无懈可击的明星面具。只是转身时，谁也没看见她悄悄擦掉了眼角的湿润。

小蔡紧紧攥着林瑶的手，在人群中艰难穿行。乘务员一路护送她们来到餐车，空荡荡的车厢里终于有了片刻安宁。林瑶瘫坐在卡座上，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田野，刚才的喧闹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喝点温水吧。"小蔡拧开保温杯，袅袅热气升腾而起。林瑶接过杯子，手指却在杯壁上留下淡淡的奶茶渍。手机在桌上震动，王芳发来消息："热搜爆了！林瑶高铁被偶遇#词条已经第一，立刻准备回应通稿。"她看着屏幕冷笑一声，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

餐车的门突然被推开，几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了进来。为首的列车长面带歉意："林小姐，实在抱歉给您带来困扰。我们已经协调了一节商务车厢，您可以在那里休息。"林瑶刚要拒绝，小蔡却抢先开口："谢谢，那就麻烦您了。"

在工作人员的护送下，她们来到商务车厢。宽敞的座椅、安静的环境，与刚才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林瑶陷进柔软的座椅里，闭上眼试图平复心绪。小蔡轻轻为她盖上毛毯，从包里掏出遮瑕膏和粉饼："姐，等下到站可能还有记者，我帮你补补妆？"

林瑶睁开眼，看着小蔡认真的模样，心里涌起一阵暖流。曾经，她也有个人会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温柔地为她整理头发，轻声说"别怕"。而现在，陪伴在身边的，只有工作和这个默默守护她的女孩。

"小蔡，"林瑶突然开口，"你说，如果我当初没选择这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小蔡手中的动作顿了顿，随即笑道："不管怎样，姐你都会闪闪发光的。"她放下化妆刷，握住林瑶的手，"但现在，我会一直陪着你。"

列车驶入隧道，车厢内瞬间陷入黑暗。在这片短暂的漆黑中，林瑶悄悄红了眼眶。当光明重新降临，她坐直身子，对着小蔡露出一个微笑："帮我化妆吧。"镜中的人逐渐恢复精致，只是眼底那抹落寞，任谁也无法遮盖。

手机再次震动，这次是工作室发来的通稿模板。林瑶扫了一眼，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感谢大家的喜欢，希望下次能以更好的状态与你们见面。"发送完毕，她望向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为一切镀上一层温柔的滤镜。然而，这温柔却始终暖不了她的心。

高铁缓缓停靠站台，林瑶将渔夫帽檐压到几乎遮住眼睛，黑色口罩严严实实地裹住半张脸，宽大的连帽卫衣刻意拉低，整个人蜷缩在厚重的外套里。小蔡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一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紧紧护在林瑶身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站台上的人流如潮水般涌来，林瑶能清晰地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每走一步，都生怕又被人认出，重演车上的混乱场景。她低着头，盯着脚下灰色的地砖，机械地跟着小蔡挪动脚步，耳边嗡嗡作响，分不清是人群的嘈杂还是自己慌乱的思绪。

出站口的电子屏闪烁着刺眼的光，林瑶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小蔡察觉到她的异样，悄悄握住她冰凉的手，低声说：“别紧张，车就在外面。”两人在人群中缓慢穿行，突然，不远处传来一声惊呼：“那是不是……”林瑶浑身一僵，小蔡立刻大声和她聊起明天的行程，试图盖过那声音，同时加快了脚步。

终于走出车站，夜晚的寒风扑面而来，林瑶却觉得比车厢里令人窒息的空气舒服得多。公司安排的保姆车早已等候在隐蔽的角落，司机眼尖地看到她们，立刻下车打开车门。林瑶几乎是冲进车里，小蔡迅速将行李塞进后备箱，也跟着上了车。

车门关闭的瞬间，仿佛隔绝了整个喧嚣的世界。林瑶靠在柔软的座椅上，摘下帽子和口罩，大口喘着气。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小蔡递来温热的矿泉水，轻声问：“姐，没事吧？”林瑶摇摇头，望着车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车内的氛围安静得有些压抑，只有车载电台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了她们一眼，默默将暖气调高了些。小蔡打开手机，快速浏览着网上的消息，眉头越皱越紧。她偷偷瞥了眼林瑶，见她闭着眼睛，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像是一只疲惫不堪的蝴蝶。

“姐，要不……”小蔡刚开口，就被林瑶打断：“别告诉我网上的事。”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蔡张了张嘴，最终只是轻轻应了声“好”，然后默默关掉手机屏幕。

保姆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向着林瑶父母家里开去。林瑶望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城市，突然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这片繁华之上的幽灵，看似光鲜亮丽，却始终找不到属于自己的落脚点。

保姆车缓缓驶入小区，昏黄的路灯将梧桐树影拉得很长。林瑶隔着车窗望着熟悉的楼栋，指尖不自觉蜷缩，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小蔡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姐，要不绕开这边？”

林瑶摇摇头，车停在小区楼下时，她深吸一口气，重新戴上口罩和帽子，在小蔡的陪伴下，走向那个暂时能让她卸下所有伪装的地方。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夜风裹挟着玉兰的香气扑面而来，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曾经，她和杨涛总是并肩走在这条小路上，他会把她冻僵的手塞进自己口袋，笑着说“我可是人体暖炉”。

刚走到单元门前，楼道里的感应灯突然亮起。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阴影中走出来，是杨涛的妈妈。王阿姨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围裙，手里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菜。两人目光相撞的瞬间，空气仿佛凝固了。

“瑶瑶……”王阿姨率先打破沉默，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她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视如己出的女孩，如今消瘦了许多，眼眶不禁红了。林瑶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

小蔡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想要开口解围，却被林瑶用眼神制止。王阿姨放下手中的菜，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你最爱吃的桂花糕，我今早刚做的。”林瑶看着那熟悉的油纸包，想起以前每次来杨家，王阿姨都会变魔术般拿出各种点心。

“谢谢阿姨。”林瑶伸手接过，手指触到王阿姨布满皱纹的手，粗糙却温暖。这温度让她鼻尖发酸，差点落下泪来。王阿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有空常来家里坐坐，你叔叔养的绿萝又开花了。”

林瑶点点头，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看着王阿姨转身走进楼道，背影有些佝偻，脚步也不再像从前那样轻快。她站在原地，直到感应灯熄灭，黑暗重新笼罩楼道，才发现手里的桂花糕已经被攥得有些变形。

小蔡默默递来纸巾，轻声说：“姐，我们回去吧。”林瑶擦了擦眼角，把桂花糕小心翼翼放进包里。上楼时，每走一步都仿佛踩在回忆的碎片上。她知道，有些感情虽然结束了，但那些温暖的回忆，就像这桂花糕的香气，永远留在心底。

电梯上升时，林瑶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桂花糕的甜香混着楼道里潮湿的青苔味，让胃里泛起一阵酸涩。五楼到了，电梯门打开的瞬间，对面住户门口的对联还贴着去年春节的残片，红纸上"岁岁平安"的字迹被雨水晕染得模糊，像极了她与杨涛破碎的承诺。

打开家门，玄关感应灯亮起的刹那，林瑶被扑面而来的寂静撞得晃神，玄关的玉兰花瓶里，干枯的花枝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她把桂花糕放在餐桌上，油纸包的褶皱里还沾着王阿姨掌心的温度，突然想起分手后第一次遇到杨涛，也是在小区的桂花树下，他躲闪的眼神和那句"合约到期了"，比深秋的雨还冷。

小蔡轻手轻脚打开空气净化器，嗡鸣声打破死寂："姐，我去烧壶热水？"话音未落，窗外突然炸响惊雷。林瑶望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那些与杨涛妈妈相遇的画面在雨声中不断闪回——曾经她挽着王阿姨的胳膊逛菜市场，听她絮叨杨涛小时候打翻酱油瓶的糗事；那天，王阿姨拉着她的手说"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

回到家后，林瑶蜷缩在沙发上，盯着手机通讯录里"爸爸"的名字，拇指在拨打键上悬了许久，才终于按下。电话铃只响了两声，就被接起，听筒里传来父亲略带喘气的声音："瑶瑶？这么晚打电话，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爸，我回来看你们了。"林瑶声音有些发颤，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平静，"刚到小区，在楼下碰见杨涛妈妈了。"电话那头突然陷入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父亲叹息："回来就好，你妈早就念叨了，说你最爱吃的樱桃熟了。"

她能想象父亲此刻的模样——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公文包肩带磨得发亮，站在老旧小区的楼道里，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记忆里，父亲总是这样默默站在她身后，初中参加歌唱比赛，他躲在后台紧张地帮她整理裙摆；艺考那年，他凌晨四点就去排队报名，在寒风中站了整整六个小时。

挂掉父亲的电话，林瑶又拨通了母亲的号码。这次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背景音里传来学生们的嬉笑打闹："瑶瑶？怎么这个时候打电话？"母亲的声音带着特有的温柔，还夹杂着粉笔灰簌簌掉落的声音。

"妈，我回家了。"林瑶靠着冰凉的墙壁，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突然想吃你做的糖醋排骨了。"电话那头传来母亲轻快的笑声："就知道你嘴馋！马上就要放学了！等我明天一早就去菜市场，给你买最新鲜的肋排。今天带的高三班刚模考结束，学生们都考得不错......"

听着母亲絮絮叨叨说着学校里的琐事，林瑶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那时她总嫌母亲唠叨，现在却觉得这些家长里短，比任何安慰都温暖。母亲的声音突然放轻："要是累了，就多住几天。你爸把你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床单被罩都是新换的。"

挂断电话，林瑶望着窗外的雨幕。城市的霓虹在雨水中晕染成斑斓的色块，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倒映着万家灯火。而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父亲正开着车穿过雨巷往家赶，母亲收拾着教案准备回家，他们永远是她最坚实的港湾，无论外面的世界多么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