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遇

酒店会议室改装的临时训练室里，顶灯在战术板上投下惨白的光晕。杨涛扯下耳机线，冰凉的金属插头硌着掌心，冰可乐灌进喉咙时，气泡在胸腔炸开细密的刺痛。空调外机裹着横店潮湿的热风，发出老旧电器特有的嗡鸣，混着队友此起彼伏的键盘敲击声。

手机屏幕亮起的瞬间，他下意识往角落缩了缩。置顶的“林瑶工作室”自动推送新视频，淡青色古装在雨中翻飞，她转身时广袖扬起细密水珠，眼尾泪痣被雨水晕开，像团化不开的墨。杨涛的呼吸陡然停滞——几年前那个暴雨夜突然涌进脑海，她踮着脚躲在他校服外套下，睫毛上的雨珠簌簌落在他手背，比此刻屏幕里的光影还要清晰。

“这女配有镜头感啊。”新队友中单选手阿Ken突然凑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杨涛颈侧。他手指痉挛般按灭屏幕，手机壳硌得掌心生疼，喉结上下滚动着挤出句：“还行。”塑料可乐瓶被捏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训练室格外突兀。

“咱们这可是横店，三步一网红，五步一明星的。”打野替补拍着他肩膀调笑，“说不定待会儿去餐厅吃饭，就能撞见哪个顶流。”杨涛盯着战术板上用红笔圈出的敌方野区布防图，可那些线条渐渐扭曲成林瑶的眉眼。她去巴黎时穿的驼色大衣，直播里念台词时较真的神情，还有分手那天攥着他队徽项链的手，都在眼前走马灯似的轮转。

窗外突然炸开阵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杨涛摸出贴身口袋里的银杏叶书签，边缘早已被摩挲得发毛。他想起她出发前塞书签时泛红的眼眶，说“等你拿冠军”时声音里藏不住的哽咽。此刻横店的雨幕里，她是否也在某个剧组的屋檐下躲雨？巴黎的梧桐叶会不会比横店的蝉鸣更寂寞？

“nofear！教练叫你复盘！”队长的吼声穿透混沌。杨涛慌忙将书签塞回口袋，金属椅腿在地板划出刺耳声响。起身时后腰撞翻可乐瓶，深褐色液体在战术板投影下蜿蜒成河，像极了那年她在他笔记本上晕开的钢笔墨水。

杨涛蹲下身清理可乐渍，冰凉的液体渗进指尖缝隙，恍惚间竟像是触到了巴黎塞纳河畔的晚风。他记得林瑶曾在视频通话里兴奋地说，巴黎的雨丝比横店的更细密，落在皮肤上像是无数只蝴蝶的翅膀轻颤。而此刻横店的暴雨裹挟着尘土气息，狠狠砸在玻璃幕墙上，将训练室里的空调嗡鸣都压了下去。

"愣着干嘛？"教练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杨涛猛地起身，后脑勺重重磕在会议桌边缘。尖锐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却见教练正盯着他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银杏叶，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探究。他手忙脚乱地把书签塞回去，金属拉链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复盘会议进行到一半时，休息室的门突然被撞开。后勤小妹抱着一箱能量饮料闯进来，马尾辫随着动作晃得厉害："听说隔壁剧组在拍仙侠剧，主演是从女团转演员的新人！"她的声音里带着追星女孩特有的雀跃，"网上都说她古装扮相特别惊艳，跟nofear你还是老乡呢！"

 横店的蝉鸣在午后突然噤声，林瑶握着团扇候场时，察觉到空气里泛起黏腻的潮意。远处山峦笼上灰蓝色的雾霭，她仰头看了眼铅云翻涌的天空，戏服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轻晃，在锁骨处投下细碎阴影。

“快！拿反光板！”导演的喊声撕破凝滞的空气。豆大的雨点猝不及防砸在青石板上，惊起层层白雾。林瑶的假发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压着后颈，妆容晕染的胭脂混着雨水滑进嘴角，泛起酸涩的味道。场务们举着防水布冲向设备，金属支架碰撞声、脚步声与雨声交织成混乱的交响。

“收工！”导演的喇叭声穿透雨幕，“室内景还没布置好，所有人回酒店待命！”林瑶攥着湿漉漉的戏服下摆，任由小蔡撑着伞半搂着她往保姆车跑。剧组的白色帐篷在狂风中剧烈摇晃，道具组抢救不及的假花被雨水冲散，顺着排水沟打着旋儿漂远。

“姐，你头发都往下滴水了！”小蔡手忙脚乱地用毛巾按她发顶，却发现厚重的假发早已吸饱了水分。林瑶看着后视镜里自己狼狈的模样，残妆糊在脸颊上，倒真像极了戏里被打入冷宫的落魄公主。车载空调的热风裹着水雾，在车窗上凝结出蜿蜒的水痕。

酒店电梯镜面映出两人湿漉漉的身影。林瑶踩着浸水的绣花鞋，听着鞋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突然笑出声。小蔡愣住：“姐你怎么还笑？这妆花得……”“难得体验一次‘雨中凌乱美’。”她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指尖蹭下的金粉在掌心闪着微弱的光。

会议室瞬间陷入诡异的沉默。杨涛握着鼠标的手指关节发白，屏幕上的游戏画面在眼前扭曲成林瑶的眉眼。中单阿Ken轻咳一声打破僵局："横店这么大，哪有那么巧..."话音未落，窗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叫，夹杂着模糊的"林瑶"呼声。

杨涛猛地站起身，椅子重重撞在身后的战术板上。训练室的落地窗正对着酒店花园，雨幕中，几辆保姆车整齐停靠，伞下的淡青色古装衣角若隐若现。雨水顺着发冠垂落，在她锁骨处汇成晶莹的溪流——和视频里的画面重叠成同一个身影。

"喂！你去哪？"队长的喊声被雨声吞没。杨涛冲出门的瞬间，手机从裤袋滑落，锁屏界面还停留在林瑶工作室的视频截图。他在湿漉漉的走廊里狂奔，运动鞋踩过水洼溅起水花，恍惚间又回到几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时她也是这样被雨困住，而他举着便利店买的破伞，穿过三条街去接她放学。

花园小径的转角处，两簇人群迎面撞上。林瑶的戏服广袖扫过他的队服袖口，檀香味混着电竞椅皮革的味道在雨雾中炸开。她的发簪流苏轻轻晃动，眼尾的泪痣沾着雨水，像一滴永远落不下来的眼泪。

雨幕将酒店花园切割成朦胧的水彩画，青石板上泛起细密的水雾。林瑶攥着湿透的戏服广袖，发间珠翠因雨水变得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有细碎的水珠顺着流苏坠落。小蔡举着伞紧贴在她身侧，伞骨被风吹得吱呀作响：“姐，这雨越下越大了......”

话音未落，拐角处突然涌出一个黑色的身影。杨涛站在那里，发梢滴落的水珠滑进领口。两人撞进彼此视线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按下暂停键，只剩雨声在耳膜上轰鸣。

林瑶感觉心跳震得戏服上的珍珠发饰微微发颤。杨涛的队服肩头洇着深色水痕，和她袖口晕开的金线刺绣在雨雾中诡异地重合。他喉结滚动着想说什么，却被身后队友的催促声打断：“nofear！教练说要训练了，你跑出来干什么？”

“她头发都滴水了，有什么事回头有时间再说吧！”小蔡突然对着杨涛小声提醒，指尖戳了戳林瑶冰凉的手背。少女恍然回神，这才注意到戏服下摆正滴滴答答往石板缝里渗水，假发沉甸甸地压得脖颈生疼。杨涛的目光也落在她湿透的裙摆上，伸手的动作停在半空，最终攥成拳头收了回去。

“我们......先回去了。”林瑶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小蔡已经半搂着她转身，油纸伞的伞骨在风中剧烈摇晃。走出三步后，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杨涛的声音裹着雨水砸下来：“林瑶！”

她顿住，发间垂落的珍珠随着呼吸轻轻晃动。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更急的雨声，以及小蔡在耳边的低语：“姐，妆都花到下巴了。”林瑶重新迈开步子，湿透的绣花鞋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水痕，恍惚间竟像极了那年他们在巷口躲雨时，踩碎的月光。

林瑶强忍着转身的冲动，任由小蔡搀扶着往酒店大堂走去。雨丝斜斜掠过伞面，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的水珠，模糊了眼前的路。身后传来队友们嬉闹的声音，“nofear，看什么呢？快走啊！”紧接着是脚步声渐远，杨涛那句没说完的话，终究被淹没在雨幕里。

电梯上升的数字跳动着，林瑶盯着镜面里狼狈的自己。戏服上的金线被雨水泡得发皱，发间的珠花歪斜地挂着，脸上的妆容早已花成一片斑驳。小蔡心疼地叹了口气：“姐，先回房间洗个热水澡，别着凉了。”她点点头，喉咙像被浸了水的棉花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推开套房的门，温热的空气裹挟着薰衣草香扑面而来。林瑶站在落地镜前，看着镜中人发梢滴落的水珠在地毯上洇出深色痕迹。七年的时光突然变得触手可及——曾经他们挤在出租屋里，杨涛打完游戏后总爱把冰凉的手往她脖子里塞，她笑着追着他满屋子跑；分别那天，他站在高铁站的安检口，欲言又止的模样和刚才如出一辙。

浴室的水流声哗哗作响，林瑶浸在温热的浴缸里，看着水面上漂浮的泡沫和花瓣。

小蔡轻手轻脚推开浴室门，蒸腾的水雾里，林瑶蜷缩在浴缸角落，发梢滴落的水珠混着浴缸里的水纹一圈圈荡开。少女泛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背，让她想起初见时那个在试镜间紧张到咬嘴唇的女孩。

“姐，出来吧，水该凉了。”小蔡把毛茸茸的浴袍披在玻璃门上，声音放得极轻。见林瑶没反应，她干脆蹲下身，从置物架上捞起草莓味沐浴球，“你看，上次去巴黎买的，再不用就过期啦。”说着挤出绵密的泡泡，轻轻抹在林瑶发顶。

林瑶终于抬起头，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小蔡，你说...人为什么要重逢呢？”她望着浴缸里漂浮的金粉，那些拍戏时沾上的装饰碎屑，此刻像极了她破碎又凌乱的情绪。

小蔡把温水浇在她背上，动作轻柔得像哄小孩：“就当是命运开的玩笑呗。”她拿起梳子理顺林瑶打结的长发，“你看，你现在多厉害啊，巴黎时装周、横店拍戏，多少人羡慕不来。至于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轻快，“不过是个网瘾少年，打游戏再厉害，能有我们大明星的粉丝多吗？”

林瑶被逗笑，伸手拍了下小蔡的胳膊：“网瘾少年拿了五杀，播放量破亿了。”话一出口，笑容又淡下去。

“破亿又怎样？”小蔡把吹风吹到最柔的档位，温热的风裹着护发精油的香气，“你今天雨中那场戏，王姐说投资方都惊动了，说不定下次直接演女一号！”她突然把手机举到林瑶面前，“你看，热搜第二了，‘林瑶雨中破碎感’，网友都说你是老天爷赏饭吃！”

林瑶盯着手机屏幕，密密麻麻的夸赞里，有张路透图格外显眼——雨中的她转身回眸，而不远处，一个黑色身影正遥遥望向这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屏幕，小蔡突然抽走手机：“别看啦！来，敷个面膜，明天还要拍重头戏呢！”

浴室里重新响起轻快的音乐，小蔡跟着哼唱跑调的流行歌，给林瑶涂着厚厚的保湿面膜。镜中倒映着两人的身影，一个带着泪痕的笑脸，一个故作搞怪的鬼脸。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探进云层，在地面投下温柔的光影，将那些未说出口的心事，悄悄藏进了横店潮湿的晚风里。

与此同时，战队训练室里，杨涛对着黑屏的电脑发呆。空调漏水的滴答声混着雨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队友们调试设备的声音从隔壁传来，他摸出贴身口袋里的银杏叶书签，叶片早已被汗水浸湿，边缘微微卷曲。“nofear，快来试新战术！”教练的喊声响起，他慌忙将书签塞回口袋，金属拉链硌得掌心生疼。

深夜的横店，雨渐渐停了。林瑶裹着浴袍站在窗前，远处的霓虹灯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晕染成彩色的光斑。她点开微博小号，“nofear超话”里粉丝正在讨论下午偶遇战队的场景，有人发了张模糊的照片，照片角落里，一个穿着古装的身影和杨涛擦肩而过。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许久，林瑶最终关上手机。窗外的蝉鸣又开始响起，她望着镜中素颜的自己，突然想起杨涛曾说：“你不化妆的样子，比舞台上的星星还好看。”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滴落在胸前，烫得生疼。在这座光影交织的小镇里，两个平行世界的人，各自带着未说出口的思念，在雨夜重逢，又匆匆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