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怜逸径直走向右侧的那个恒温柜。
柜体内，那个关节磨损严重的合金机甲模型沉默地矗立在冷光下，旁边那块小小的金属铭牌【时砚修赠，周岁】边缘锐利，反射着幽微的光。
他静静地站在柜前，镜片后的深灰色眼眸落在模型上，如同在观察一份刚刚接收到的、数据异常的实验样本。
“下落仍旧不明。”
盛槐序那毫无情绪的声音仿佛还在冰冷的空气中残留。
所有预设追踪算法失效，生物信号彻底离线，跳跃记录被抹除……这些冰冷的词汇在他逻辑核心内自动解析，得出的结论清晰而残酷：时砚修，Alpha-03，从当前可监控的宇宙维度中消失了。
其存在状态概率：极高阵亡，极低维度跃迁或被困于未知时空褶皱。
一个S级的战力单位，一个……承载了他部分基因序列的Alpha。
他的视线，缓缓从机甲模型，移到了旁边空无一物的左侧恒温柜。
那里，本该存放着另一个孩子的“数据”。
然后，他想起了那条幽蓝通道里，时砚修灼热、嘶哑，带着不顾一切执念的声音。
——“等你活着从‘星渊’归档回来再说。
“他当时给出的回应，是基于理性推演后所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承诺，一个以“生还”为唯一前提条件的、关于再次“生育”的可行性操作项。
他记得时砚修那双鎏金色的竖瞳在听到这句话时，爆发出何等骇人的光亮，仿佛要将他的冰壳都灼穿。
那是一种纯粹的、基于生物本能的狂热与希望，与他体内所有基于价值计算的逻辑链格格不入，却奇异地被他的核心程序记录并归档。
如今，“生还”这个前提变量，概率已无限趋近于零。
承诺，失去了锚点。
路怜逸抬起手，指尖并非如同对傅可卿介绍时那样随意拂过柜面，而是极其缓慢地、近乎停滞地，悬停在那冰冷的玻璃表面，隔空描摹着机甲模型的轮廓。
一种极其细微的、无法被任何仪器监测到的凝滞感，在他精密运转的精神内核深处弥漫开来。
不是悲伤，并非愤怒，更非懊悔。
那是一种……更接近于“逻辑悖论”或“算法冲突”带来的滞涩感。
一个被他定义为“副产品”、“资源合理配置产物”的存在，一个其生命轨迹已被完整记录并归档的个体即时砚修的孩子，其另一个基因提供者的消失，为何会引发这种内核的凝滞？
他甚至无法准确命名这种“凝滞”。
是因为一个高效战力单位的永久性损失？是因为一个尚未被榨取完毕的、关于“情感解药”来源的关键信息链中断？还是因为一个潜在的、可用于研究顶级Alpha生物本能与逻辑克制矛盾的观察样本消失？
逻辑链条疯狂运转，试图为这种“凝滞”找到一个合理的、符合他核心算法的解释。
但所有的解释，似乎都无法完全覆盖那深层的一丝……空洞。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块铭牌上。
【时砚修赠，周岁】。
赠送行为，情感链接表征，无效率。
可是……
如果他再次生育，另一个基因提供者，还会不会在某个孩子的周岁时，赠送这样一个会被磨损的机甲模型？
这个无意义的念头，如同一段纯粹的乱码，突兀地闯入他绝对理性的思维流。
路怜逸悬停的手指最终没有落下，他缓缓收回了手，重新插入白大褂的口袋。
镜片后的目光再次恢复成一片深不可测的、高速运转的灰色冰原，那瞬间的凝滞仿佛从未发生。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机甲模型，如同完成了一次无效数据的扫描。
转身，离开。
阴冷的空气在他身后重新聚拢，恒温柜微弱的光芒依旧冰冷地照耀着那两份被“归档”的数据。
唯一的区别是，在路怜逸绝对理性的内核日志最深处，一个关于“时砚修”的变量后面，被自动标记上了一个新的状态：
【前提条件失效。承诺项：无限期搁置。
】而执行这项归档操作时，系统资源占用率，出现了0.001%的异常、无法被彻底解析的冗余波动。
这波动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却顽固地存在着。
如同星渊本身，沉默，冰冷，吞噬一切，深不见底。
——
路怜逸回到位于第七研究所上层的个人卧室，这里的陈设一如他本人，极简、冰冷、高效，即便时不时就有改动，这里也几乎看不出任何人居的痕迹。
吸光的哑光黑合金墙壁，一张符合人体工学的金属框架床，铺着纯白色的无菌床单，一个内置式衣柜，一张金属书桌，上面只放着一台处于休眠状态的终端和一支电子笔。
空气循环系统发出几不可闻的低频嗡鸣，送出的风带着低于标准值的温度和消毒水的淡薄气味。
他脱下纤尘不染的白大褂，将其一丝不苟地挂进衣柜，露出里面同样纯黑、剪裁合身的高领制服。
颈侧那道狰狞的旧疤被严密地遮掩，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苍白的皮肤。
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走到书桌前，指尖点亮终端，幽蓝的光屏瞬间亮起，流淌过数行加密数据的摘要，然而，往常能瞬间吸引他全部注意力的信息流，此刻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薄膜。
内核深处那0.001%的冗余波动如同最细微的杂讯，顽固地干扰着绝对理性的运转。
【数据纪念馆】中那瞬间的凝滞，那个关于“前提条件失效”的冰冷结论，如同一个无法被彻底解析的异常参数，悬浮在他的逻辑链中。
他闭上眼，试图通过冥想式自检来清除这丝干扰，甜巧克力的信息素本能地内敛，压缩到极致，试图将所有的运算资源都专注于内部梳理。
就在这时，门上传来极轻、却极其精准的两下叩击。
咚。咚。
频率和力度都控制得完美，显示出敲门者非同一般的控制力，同时也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路怜逸深灰色的眼眸倏然睁开，眼底所有细微的波动瞬间被冰封，只剩下绝对的警惕和冷静。
这个时间点，没有预约，没有紧急事务通报，会是谁？
他的感知力场无声铺开，门外那熟悉却又有些不同的气息让他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凝。
“进。”他声音嘶哑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门无声滑开。
盛槐序高大的身影站在门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的训练服，汗湿的痕迹已经干涸，只在布料上留下深色的水渍。
湿漉漉的黑发不再滴水，几缕不羁地垂落额前，却丝毫不显凌乱，反而增添了几分野性难驯的质感，尽管他灰褐色的瞳孔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
古铜色的皮肤在走廊冷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宽肩窄腰的倒三角身材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力量感。
不过他并没有擅自踏入，只是站在门口，如同一个等待指令的精密仪器。
“路教授。”盛槐序开口，声音依旧是那平板无波的电子合成音，但仔细听，似乎比在主控室时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描述的顿挫，“根据生物信号监测反馈，您的神经活跃度出现异常波动，Delta波与Theta波占比失衡，伴有轻微异常激素水平分泌。判断：潜在非最优状态。”
路怜逸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瞬间锁定盛槐序。
他的状态自检应该是绝对内部的，盛槐序如何得知？
下一秒，逻辑核心自行给出了答案。
永久标记。
Alpha和Omega之间最原始、最深刻的生物性链接，即使他用药物和绝对意志压制了绝大部分的情感变量，即使盛槐序此刻处于“静默VII型”强化的绝对服从状态，那种基于信息素和生物激素层面的深层共鸣依然存在。
尤其盛槐序和时砚修都曾……这种双重叠加的标记效应，使得盛槐序能从生理层面，模糊地感知到他情绪核心的异常波动，无论他如何试图隐藏。
而盛槐序将其表述为“生物信号监测反馈”和“非最优状态”，这完全符合他当前被“修正”后的逻辑模式——一切皆可量化、评估、优化。
“此波动属于可自控范围，无需外部干预。”路怜逸冰冷地拒绝，试图切断这种不受欢迎的“监测”。
然而，盛槐序却向前迈了一步，正式踏入了卧室的范围。
顿时，那股干燥的、如同燃尽灰烬般的野蔷薇气息弥漫开来，虽然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与他周身散发的顶级Alpha的压迫力混合，开始侵染这片绝对冰冷的空间。
“否决。”盛槐序的回答出乎意料的直接，甚至带着一丝基于算法的“强硬”，“分析数据库：永久标记链接状态下，主导方的非稳定生物信号，有73.5%的概率对从属方造成连锁性效能干扰。”
“为确保归档序列核心单位我的战斗效能处于持续最优峰值，消除干扰源，即您的异常状态，为最高优先事项。”
他灰褐色的眼眸毫无波澜地注视着路怜逸，仿佛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物理定律：“基于此，请求执行‘安抚协议’，方案：近距离守护，信息素调和。预计耗时：至您进入深度睡眠状态，此方案效率评估：高于您自行调整成功率18.3%，且能同步优化我的状态参数。”
路怜逸沉默了。他看着盛槐序，对方的表情完美得如同冰雕，每一根线条都写满了绝对理性的计算，找不到丝毫属于“盛槐序”个人的情绪。
这个请求，被包裹在冷硬的逻辑外壳里，打着“优化效能”、“消除干扰”的旗号，完美地契合了研究所的规则，甚至无法轻易反驳。
他能感觉到，自己内核深处那丝凝滞，在盛槐序踏入房间、那淡薄的野蔷薇气息开始弥漫时，确实有极其细微的……平复趋势。
这该死的、无法彻底剥离的生物本能！
拒绝？意味着承认自己无法高效自控，且可能影响“兵器”的效能。 同意？则要忍受这种超越安全距离的、不可控的生物性亲近。
逻辑天平滑向后者。短暂的、可控的接触，以换取更高效的稳定和“兵器”的优化，符合最优解。
“……仅限今夜。”路怜逸最终开口，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他转身，不再看盛槐序，走向那张冰冷的金属床，算是默许。
“收到指令。”盛槐序平板地回应，反手关上门，落锁。他动作流畅地走到床边，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墙角的金属椅上。
他走过去，将椅子搬到床边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在他的信息素能有效笼罩路怜逸，又不会过于侵扰的位置。
然后，他端坐下来，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灰褐色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路怜逸，如同一个最忠诚的、等待下一步指令的守卫。
路怜逸：“……”
他原本以为所谓的“近距离守护”至少是在床上……看来盛槐序的逻辑模块对“效率”和“适度”的理解依旧精准得可怕。
很快他脱下靴子，和衣躺在冰冷的床铺上，拉过纯白色的薄被盖到胸口，闭上眼睛，强迫自己进入休息状态。
然而，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尤其是盛槐序这样极具存在感的Alpha，如同一个持续运行的背景程序，不断干扰着他的自检。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空气循环系统微弱的嗡鸣。
时间一点点流逝，路怜逸能清晰地感知到盛槐序的视线落在他脸上，如同实质的扫描光波，冷静地评估着他的“状态参数”。
那干燥的野蔷薇气息，如同暖灰，一丝丝弥漫过来，试图包裹住他内敛的、带着苦涩底韵的甜巧克力信息素。
这种被“监视”和“侵入”的感觉让路怜逸的神经无法彻底放松。他的睫毛微微颤动，显示他并未入睡。
忽然，盛槐序动了。
他站起身，动作依旧精准无声。路怜逸的眼睛瞬间睁开，警惕地看向他。
只见盛槐序走到床边，单膝跪了下来，这个姿势让他不得不微微仰头看着路怜逸，减弱了那份压迫。
他抬起右手，骨节分明、布满薄茧的古铜色手指伸向路怜逸的额头。
“检测到您额前温度偏低，局部肌肉紧绷度超标。物理接触安抚，效率提升12%。”盛槐序一本正经地解释，仿佛在汇报实验数据。
他的指尖带着训练后残留的微温，轻轻触碰到路怜逸冰凉的太阳穴，动作起初有些僵硬，如同机械臂在执行预设程序，但很快，那指尖仿佛自带某种古老的记忆，开始极其轻柔地、缓慢地揉按起来。
力度恰到好处，精准地缓解着紧绷的神经。那干燥的野蔷薇气息也因距离的拉近而变得清晰了些许，不再是灰烬，而是带上了一丝极淡的、仿佛冬日阳光晒过枯枝的微暖质感。
路怜逸的身体瞬间绷紧，几乎要下意识地挥开这只手。甜巧克力的信息素剧烈地波动了一下，透出明显的抗拒。
“请配合。”盛槐序灰褐色的眼眸直视着他，语气依旧是平板的，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这是最优方案，抗拒将导致安抚程序耗时增加，效率降低，不符合资源优化配置原则。”
路怜逸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微暖野蔷薇气息的空气涌入肺部，竟奇异地带来一丝缓解。
他死死攥住薄被边缘的手指，极其缓慢地、一根根地松开，他再次闭上眼，强迫自己接受这所谓的“最优方案”。
盛槐序的指尖继续着那轻柔而坚定的揉按，从太阳穴到额角，再到紧绷的头皮。
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仿佛某种被写入底层代码的本能被悄然激活。他甚至无意识地调整了信息素的输出，那微暖的野蔷薇气息变得更加柔和，如同一个无形的茧，将路怜逸包裹起来，隔绝了外界的冰冷和纷杂。
路怜逸紧绷的神经，在这持续而精准的安抚下，竟真的开始一点点松懈。内核深处那丝凝滞的波动，在那微暖气息和轻柔触碰中，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绝对理性的冰壳依旧存在，但底下那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空洞，似乎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柔软的支点。
除了上次跟时砚修坦白，路怜逸已经很久从未允许任何人如此靠近，更别提这样的接触，但盛槐序的每一个动作都被赋予了“优化效能”的正当理由，堵住了他所有基于逻辑的反驳。
不知过了多久，那揉按的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盛槐序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低沉了一丝，似乎也染上了些许倦意：“检测到您的神经活跃度趋于平稳，激素水平恢复正常阈值，建议进入睡眠阶段以巩固效果。”
他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缓缓下移，极其轻柔地覆上了路怜逸的眼睛，遮挡了所有可能的光线干扰。掌心温暖干燥。
“我会在这里守护，直至您进入深度睡眠，这是协议的一部分。”盛槐序的声音近在咫尺，呼吸间的热气拂过路怜逸的额发。
黑暗和温暖的包裹中，路怜逸最后的精神防线终于悄然瓦解。
那0.001%的冗余波动彻底平息，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平稳，身体彻底放松下来。
在意识沉入黑暗的前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这种基于生物本能的“安抚协议”，在某些特定情境下，确实具有其独特的……“效率”。
盛槐序跪在床边，保持着那个姿势，感受着掌心下路怜逸平稳的呼吸和终于彻底放松的眼睫。
灰褐色的瞳孔在黑暗中，倒映着对方苍白安静的睡颜，深处那一片冰冷的漠然之下，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缓慢地、违背所有逻辑地，搏动了一下。
他就这样守护着，如同最忠诚的卫士，直到黎明的微光透过厚厚的遮光窗棂，将房间内冰冷的轮廓一点点勾勒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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