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

监护仪的滴答声里，玉茗章正在经历第五次血浆置换。他浮肿的手背已找不到完整血管，护士最终将针头扎进颈静脉。我隔着玻璃数他睫毛颤动的频率，突然想起高三每个周末回家时，他永远端坐在玄关的欧式高背椅上。

"茗茗的鞋带散了。"他总会这么说，然后缓缓俯身。现在我才看懂那个动作的艰难——糖尿病神经病变让他的腰肢僵直如锈铁，每次弯腰都像折断脊椎。可那时他宁愿跪着替我系鞋带，也不肯暴露轮椅的存在。

暴雨夜，我在储物间发现暗门。指纹锁识别成功的瞬间，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折叠轮椅卡在门缝里，扶手上缠着心电图导联线。监控屏定格着昨夜画面：我醉倒在酒吧卡座时，玉茗章正用约束带将自己绑在办公椅上，防止震颤的手打翻胰岛素笔。凌晨三点零七分，他注射完肾上腺素，扶着墙一寸寸挪向车库，却在玄关镜子前反复练习挺直脊背的姿势。

"站立时长：17分35秒"——贴在墙上的训练表记录着残忍数据。最早那页标注着四年前，他刚从ICU出来时的记录："借助四脚拐杖站立2分钟，目标：茗茗家长会全程"。最新那页写着："今日达标：拥抱茗茗8秒（未倚靠墙壁）"。

急救铃骤然响起。玉茗章在昏迷中痉挛，呼吸面罩被血沫染成粉红。护士掀开被单的刹那，我看见他腰间的黑色束带——那是用于固定脊椎的医用支架，边缘磨损处露出里面的钛合金条。

"其实他三年前就该用轮椅。"医生指着X光片上支离破碎的腰椎，"但他说你讨厌医院的味道。"显示屏滚动着就诊记录：2019年12月25日，玉茗章因强行站立导致椎骨骨裂。

我颤抖着打开他的智能手环数据库。站立时长统计表像把淬毒的刀：

- **2020.6.7**：家长会全程站立1小时22分（备注：茗茗演讲时笑了）

- **2021.9.1**：校门口等待新生报到站立53分钟（使用双倍镇痛贴）

- **2023.3.14**：厨房站立煮醒酒汤9分17秒（眩晕发作撞伤肋骨的代价）

最深处的加密文件是段监控录像。玉茗章在空无一人的复健室，像初学步的孩童般扶着平行杠挪动。助行器摔出去三米远，他跪在地上摸索止痛喷雾，却对着镜头练习微笑："茗茗今天拿了辩论赛冠军，要笑得温柔些。"

黎明时分，玉茗章突然清醒。他涣散的瞳孔映着天花板，右手在虚空中比划我高中时的身高："...长高了...沙发要换矮些..."我这才惊觉，那些年他总抱怨老沙发太软，实则是起身时需要更高支撑点。

"婚纱...不要露背..."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指，监测仪骤响的警报声中，我摸到他尾椎骨凸起的褥疮——这是常年伪装坐姿端正的代价。心理医生的录音在此刻自动播放："他要求定制有扶手的婚庆沙发，说将来茗茗结婚时，要体面地站着把她的手交给新郎。"

暴雨冲刷着医院玻璃幕墙，我在他手机里找到未发送的邮件。附件是三十七款婚纱设计图，每张都标注着"需配套隐藏式助行器"。最后那封写给婚庆公司的信里，他详细计算了从红毯入口到宣誓台的步数："若我能站立完成这21步，茗茗的人生就完整了。"

呼吸机突然发出急促鸣响。玉茗章在谵妄中撕扯输液管，医护人员按住他枯枝般的手臂时，一截金属物件从病号服袖口滑落——竟是我高中丢失的樱花胸针。监控录像显示，毕业典礼那晚他跪在礼堂后台两小时，只为找回被我踩断的别针。

"站着...要站着..."他在镇静剂生效前反复呢喃，脚踝因过度用力绷成青紫色。我握住他挛缩的手指，突然明白为何这些年别墅所有房间都铺着厚地毯——不是为了防滑，而是为了消减轮椅的轱辘声。

晨光穿透云层时，玉茗章的心跳开始不规则波动。我掀开他后背的敷料，二十一道手术疤痕组成诡异的等高线图，每道都对应着我人生的重要节点。最下方那道新鲜刀口缝着可吸收线，医生说是取髂骨做骨髓活检留下的——而那天正是我答应吉他手约会的日子。

"他总说疼痛是活着的感觉。"护士将镇痛泵调到最大剂量，"但昨夜他哀求我们停掉吗啡，说想清醒地记住你手指的温度。"我看向监护仪，血压值随着我的抽泣诡异回升，仿佛这具破碎躯壳仍在本能地哄我开心。

当第一缕阳光落在呼吸机上时，玉茗章的眼角渗出泪珠。我用棉签蘸取那滴温热，突然想起最近打开的他的书房，总锁着的抽屉。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躺着十二副不同型号的助行器，每副扶手上都刻着相同的字——"茗茗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