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声刺穿了我的耳膜。医护人员把陈默抬上担架时,他的手指还死死攥着我的衣角,指节泛着缺氧的青白色。我掰开他的手指,发现掌心全是被他自己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
"血压80/50,血氧72%,准备插管!"医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我坐在救护车角落,看着陈默的胸膛不规则地起伏。那些我熟悉的、不规律的呼吸此刻变成了监护仪上尖锐的警报声。他的嘴唇呈现出可怕的紫绀色,嘴角还残留着早上我偷偷涂上的润唇膏——草莓味的,他总说太甜。
医院走廊的灯光惨白得刺眼。护士递给我一杯水,我才发现自己的牙齿在不停打颤,杯中的水面晃出细碎的波纹。陈默的西装外套还搭在我手臂上,领口处有他常用的古龙水味道,混合着冷汗的咸涩。
"林小姐?"医生推开急诊室的门,"您丈夫是慢性呼吸衰竭急性加重,现在需要转入ICU观察。"
我盯着医生白大褂上的一点咖啡渍,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天早晨。陈默在浴室里待了太久,我推门进去时,发现他正对着马桶干呕,洗手池里漂着淡淡的血丝。那时他也是这样笑着对我说:"没事,可能是昨晚吃辣了。"
ICU的探视时间只有下午三点到三点半。我坐在走廊长椅上,数着墙上的时钟秒针走过三十圈。手机里有十七条未读消息,全部来自陈默公司的同事。最新一条写着:"陈工一直说只是小感冒..."
玻璃门反射出我扭曲的倒影——头发蓬乱,眼睛红肿,脖子上还留着陈默今早蹭到的剃须泡沫。我伸手去擦,却闻到指尖残留的他汗水的气味,那种熟悉的、带着轻微金属味的咸腥。
"可以进去了。"护士的声音把我惊醒。
ICU里充满了规律而冰冷的机械声。陈默躺在床上,比我想象中要小很多。各种管线从他身上延伸出来,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最显眼的是插在他嘴里的呼吸管,透明的管道随着呼吸机的节奏一起一伏。
我轻轻握住他的手,发现无名指上的婚戒不见了。护士解释说因为水肿暂时取下来了。他的手指比平时肿胀许多,皮肤绷得发亮,指尖微微发紫。
"默默?"我小声唤他,声音哑得不像自己。
他的眼皮颤动了几下,但没有睁开。监护仪上的心电图线起伏变得急促了些,我知道他听见了。呼吸机的参数显示他的自主呼吸很弱,大部分工作都由机器完成。
"你知道我跟着你去公司了对吗?"我用拇指摩挲他的手背,"你每次说谎的时候,右眼会比左眼眨得慢一点。"
他的手指在我掌心里微弱地动了动,像是在道歉。呼吸机的警报突然响起,血氧数值开始下降。护士急忙过来检查,说是痰液堵塞了气道,需要吸痰。
我被请出病房,透过小窗看着他们操作。陈默的身体在病床上痛苦地弓起,即使隔着玻璃,我也能想象出那种被硬管插入气管的窒息感。他曾经告诉我,每次吸痰都像是有人用铁丝刷刮他的肺。
两小时后,医生告诉我可以转入普通病房了。陈默被推出来时已经醒了,但眼神涣散,像是无法聚焦。他的嘴唇因为长时间插管而干裂出血,嘴角还留着固定呼吸管的胶带痕迹。
普通病房的灯光柔和许多。陈默的床头被摇高,他看起来清醒了些,但每次呼吸时眉头都会不自觉地皱起。我注意到他的呼吸模式又回到了那种熟悉的、不规律的节奏——几次短促的吸气后,会有一段长得令人心慌的停顿。
"小满..."他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右手无力地抬起又落下。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去握他的手,而是站在原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为什么要骗我?"我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道我每天数着你的呼吸声睡觉吗?"
陈默的瞳孔收缩了一下,胸口剧烈起伏起来。监护仪上的血氧数值开始报警,但他固执地继续说话:"我不想...让你担心..."
"不!"我突然提高了声音,吓得隔壁床的护工抬头看过来,"你是不想让我参与!那些药片,那些检查单,那些你藏在办公室抽屉里的病历...我找到了,全都找到了!"
陈默的脸色变得灰白,不是因为这波情绪激动导致的缺氧,而是被戳穿的狼狈。他的手指揪住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只是...想多当几天...正常人..."每说几个字,他就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掐住了喉咙。
"对我们来说你就是正常人!"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但你非要证明什么?证明你能硬撑着开会?证明你能像健康人一样工作?看看你现在呢,幼不幼稚!"
陈默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而不规则,监护仪上的波形乱成一团。护士冲进来查看,说是过度通气导致的呼吸性碱中毒,给他戴上了纸袋。透过那个滑稽的牛皮纸袋,我看见他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医院的条纹病号服上。
当他的呼吸终于平稳些后,我拖着椅子坐到床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默哥,"我握住他冰凉的手,"记得我们结婚誓言吗?无论健康疾病..."
"正因...记得..."他艰难地打断我,摘掉纸袋后的脸因为缺氧而泛着不自然的潮红,"才不想...看你...变成护工..."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捅进我心里。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恐惧——不是怕死,而是怕活着成为负担。我的怒气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心疼。
"傻瓜,"我用袖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痕,"你半夜偷偷给我盖被子的时候,我装睡多少次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疼得整晚睡不着?"
陈默的眼睛瞪大了,显然没想到自己的伪装早被看穿。他的嘴唇颤抖着,呼出的气吹动我额前的碎发,带着药物苦涩的味道。
"我们回家后,"我轻轻按住他想要说话的企图,"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个藏在衣柜顶层的药盒放在餐桌上。第二件事,我要和你主治医生交换联系方式。第三..."
我的声音哽咽了,不得不停下来深呼吸。陈默的手指轻轻勾住我的小指,这是我们恋爱时的小习惯。
"第三,"我继续道,"你要学会在我面前咳嗽。要允许自己在我怀里发抖。要相信即使你喘得像条搁浅的鱼,我依然会觉得你很帅。"
陈默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像是呜咽又像是笑声的声响。他试图说话,却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我不再像以前那样惊慌失措,而是扶他坐起来,轻轻拍打他的背部,感受他嶙峋的脊骨在我掌心下颤动。
当咳嗽平息后,他靠在我肩上喘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湿啰音。"对不起..."他终于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温热的泪水渗入我的衣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病房里的灯光自动调成了温暖的橘黄色。陈默的呼吸在药物作用下变得平稳了些,但那种不规律的节奏依然存在——几次短促的吸气,一段长得令人心慌的停顿,然后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我不再数秒,而是把耳朵贴在他的胸口,听着那颗倔强的心脏跳动声。那里有我们共同的过去,也有我们即将一起面对的未来,无论是好是坏。
"明天..."陈默的声音因为疲惫而含糊,"我要吃...你煮的...溏心蛋..."
我笑着点头,眼泪却掉在他的病号服上,洇出深蓝色的痕迹。在这一刻,我们终于不再是表演健康的演员和忧心忡忡的观众,而只是一对相爱的普通人,面对疾病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