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昀第八次睁开眼睛时，世界已经彻底腐烂。
窗外没有樱花，没有山茶，甚至没有天空，只有一片浓稠的、蠕动的黑暗，像某种活物的胃壁，缓慢地收缩、挤压，仿佛要将整栋房子消化。床单上爬满黑色的霉菌，天花板滴落腥臭的黏液，而林世诚坐在床边，手里捧着的不是热牛奶，而是一把沾血的匕首。
他的红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两盏将熄的灯，嘴角挂着疲惫的微笑。
“最后一次了，季昀。”他轻声说。
季昀的胸口仍然残留着上一次循环的幻痛，那颗不属于他的心脏，曾经在他的肋骨下跳动，现在却消失了，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像一道未愈合的诅咒。
“为什么……是最后一次？”季昀嘶哑地问，声音像是从破碎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林世诚没有立刻回答。他低头凝视着手中的匕首，刀刃上映出季昀苍白的脸。
“因为八是终结的数字。”他最终说道，手指轻轻抚过刀刃，血珠顺着他的指尖滚落，“七次死亡，完成一个轮回。”
季昀的瞳孔微微收缩。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
林世诚抬起眼，红眼睛里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情绪。
“我知道的比你多，季昀。”他轻声说，“但记住的……比你少。”
——
林世诚带他去了地下室。
这一次，棺材是关着的。
季昀站在那口漆黑的棺木前，指尖发冷。棺盖上刻着一行字：
「MEMENTO MORI——记住你终有一死。」
“这是你的棺材吗？”季昀低声问。
林世诚摇头，手指抚过棺木的纹路。
“是我们的。”
他推开棺盖。
里面躺着两具尸体。
——林世诚和季昀。
他们的尸体紧紧相拥，皮肤苍白如蜡，胸口被一根漆黑的铁钉贯穿，将两颗心脏钉在一起。铁钉上缠绕着干枯的荆棘，像某种扭曲的誓言。
季昀的呼吸停滞。
“这是……什么？”
林世诚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棺中的亡者。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死亡。”
——
故事终于被拼凑完整。
三年前的3月15日，季昀本该死于出版社的电梯事故。但林世诚救了他，不是出于偶然，而是因为他们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相遇。
“我们曾经是恋人。”林世诚说，手指描摹着棺中尸体的轮廓，“比这一世更早。”
季昀的喉咙发紧。
“那为什么……你会杀我？”
林世诚的红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
“因为你不该活着。”
他低声解释：
季昀在三年前就应该死去。他的生命本该终结在那场电梯事故里，但林世诚强行干涉了死亡，用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将季昀从死神手里抢了回来。
“死亡从不允许赊账。”林世诚苦笑，“我偷回你的命，就必须用另一种方式偿还。”
所以，循环开始了。
每一次季昀死亡，世界都会重置回3月15日，而林世诚必须在同一天亲手杀死他，因为这是死神订下的契约。
“八次死亡后，你的灵魂会彻底消散。”林世诚轻声说，“而我会永远困在这一天，重复杀死你的过程……直到时间的尽头。”
季昀的指尖颤抖。
“那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林世诚沉默了很久。
“因为我快记不住了。”
他抬起手，轻轻触碰自己的红眼睛。
“每一次循环，我都会遗忘一部分……最开始，我记得所有事，记得我们曾经相爱，记得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但到了第八次，我几乎只记得一件事——”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必须杀了你。”
——
季昀终于明白了一切。
林世诚不是凶手。
他是囚徒。
一个被困在永恒刑期里的囚徒，被迫一遍又一遍地杀死自己最爱的人，而每一次，他都会遗忘更多，直到最后，他只会剩下杀戮的本能，连“为什么”都不再记得。
“所以……没有破解的方法吗？”季昀低声问。
林世诚摇头。
“死亡契约一旦成立，就无法打破。”
季昀看着棺中的两具尸体，他们的第一次死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真正的死亡。那时的林世诚还没有红眼睛，那时的季昀还不知道什么是循环。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愚蠢地以为爱能战胜命运。
“如果……”季昀的声音嘶哑，“如果我们一起死呢？”
林世诚猛地抬头。
“什么？”
“如果这一次，不是你杀我……”季昀缓缓抬起手，抚上林世诚的脸，“而是我们一起死呢？”
林世诚的红眼睛微微睁大。
“契约只规定你必须杀我，但它没规定……我不能杀你。”
——
地下室的空气凝固了。
林世诚的呼吸变得急促，手指紧紧攥住季昀的手腕，像是怕他下一秒就会消失。
“你确定吗？”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某种濒临崩溃的颤抖，“如果失败……你会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代价。”
季昀微笑。
“比现在更痛苦吗？”
林世诚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红眼睛里终于浮现出某种近乎解脱的情绪。
他拿起那把匕首，将它放进季昀手里。
“最后一次了。”他轻声说，“我们一起。”
季昀握紧刀柄，金属的冰冷触感让他想起第一次循环里注射器的针尖，想起第二次循环里《草叶集》的精装书脊，想起第三次循环里缠绕脖颈的钢琴线……
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绝望，所有的爱。
都将在这一刻终结。
他抬起手，刀尖对准林世诚的心脏。
林世诚没有躲，只是温柔地注视着他，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季昀。”他轻声唤他的名字，像一句咒语，一句告别。
刀锋刺入血肉的声音很轻。
林世诚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但他的表情几乎是幸福的。
“轮到我了。”他喘息着说，握住季昀的手，将匕首转向，对准季昀自己的心脏。
季昀没有挣扎。
他闭上眼，感受刀尖刺入胸膛的剧痛，感受血液涌出，感受林世诚的呼吸拂在他的脸上，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他们的血交融在一起，渗入地下室的土壤，像某种古老的献祭。
棺木中的两具尸体突然动了。
它们缓缓睁开眼，伸出手，抓住活着的两人，将他们拖入棺材。
棺盖轰然闭合。
——
季昀第九次睁开眼睛时，世界一片寂静。
没有腐烂的卧室，没有滴血的天花板，没有林世诚。
只有一片纯白的空间，和站在他面前的黑影。
黑影没有脸，没有声音，但它递给他一样东西——
一枚染血的铂金戒指。
内圈刻着：
「即使死亡也不能将我们分开。」
季昀的眼泪终于落下。
他知道，这不是解脱。
这是另一种永恒的囚禁。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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