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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救赎

幽梦救赎

"为何执着于毁灭?”

神看着匍匐在跟前的这个孩子。

“我……只是想让痛苦停止。”

孩子眼中是无尽的惶恐。

"人身难得,生命岂是逃避痛苦的道具?"

“自戕者魂归无岸,非生非死,如坠琉璃地狱。此间一念即万年,求灰飞烟灭亦不可得。”

"恳请神明让我回去,上次我逃了,这次我一定咬牙扛到底——就算日子再烂,我也要把它过到头!”

重生回到自杀前,她必须扭转让她陷入抑郁的四个时期,为自己寻一条有生之路。

“苏棠,第五次自戕。”

一个遥远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我转过头,看见神明站在月光下。

“为什么非要寻死?” 神明抬手,我的一生像走马灯一样闪过——暴雨中的阁楼弥漫着一股子腥腻的味道、写满心事的日记本随着风哗哗的翻动、刻着小浪货的书桌、密闭的房间……在所有的记忆里,我都像一只缩在壳里的蜗牛,不敢面对。

“我只是……不想再痛苦了。” 我艰难地开口,喉咙里全是血腥味。

神明的掌心浮现出我十八岁倒在血泊里的画面,雨水中的路灯扭曲变形,手上草珠子穿成的手链变成了红色。

“人身难得,生命岂是逃避痛苦的道具。” 神明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的额头,寒意让我浑身发抖。 

“自戕者魂归无岸,非生非死,如坠琉璃地狱。此间一念即万年,求灰飞烟灭亦不可得。”

"恳请神明让我回去,上次我逃了,这次我一定咬牙扛到底——就算日子再烂,我也要把它过到头!”

“一次重生,三次转机。如果你还是无法修补自己,你的灵魂将永远被困在生死之间,比死亡更痛苦。”

我看着手链上刻着的月份——5月、9月、6月。

只见一只黑蝴蝶疯狂撞向路边的车窗,停了的心脏又剧烈跳动起来,突突突的心跳声充斥着我整个耳膜,这新生的声音在暗夜里格外清晰。

我拼命抓住神明即将消失的身影,咬牙说:“这一次……我一定学会活下去。”

1.五月

南方的五月已经开始有点夏天的感觉了,十二岁的我正蜷缩在阁楼木板下,楼下传来摔酒瓶的声音,母亲用家乡话咒骂着早已喝醉不省人事的父亲。她把家里所有的酒瓶子都摔得稀巴烂,玻璃碎渣子在门口变成尖利的凶器。

“你躲在那干什么,还不快来把你爸吐的脏东西清理干净!”母亲冲我吼道。

我拿起墙角的铲子,熟练的一把铲起污秽拿到门口的水池冲掉,又回来再铲,一次又一次,他吐出来的那些酸臭味我的鼻子早已麻木,做善后也早已驾轻就熟。

父亲又一觉睡到第二天,母亲把离婚协议书狠狠的摔在他的脸上。

“苏棠跟着你,你养她!这辈子不要再让我听到一点你们家的事情!”

我茫然的看着这一幕,门口昨晚被母亲一脚踢开的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溜进来,躲在我身后,我以为它被踢这么远可能已经嘎了。

父亲应该还没有清醒,他到处找东西,终于在一个角落看到他的搪瓷水杯,拿起来就咕嘟咕嘟的大口喝水。

母亲的话我觉得他可能没听见,又或者他从来听不到母亲的任何话。

否则为什么母亲叫他不要再喝酒,他从来没听;叫他不要喝酒骑车,他也从来没听过,母亲说我几岁了,读几年级,他也没听过。总之他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只有喝酒,醒了以后去上班。

他还有班上,那说明他不是聋子。那时候的钢厂,烟囱不算太高,三四十米。

每个月清理烟囱那几天,天没亮我爸就出门了,腰上缠着粗麻绳,拎着铁钩和破布袋。

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会拎着一个铝长方形饭盒去给他送饭,钢厂有食堂,我手上有我爸给我的票,所以我从来不会饿到,不但不会饿,还会时常吃到肉卷,只要我起得够早。现在想想,难怪我妈一定要我留在我爸身边。

我仰头看着那根的烟囱,外围的砖色都已经看不出来了,突兀的站在那里像根捅破了天的烧火棍。

中午他下来的时候,整个人像是从煤堆里爬出来似的,只有眼白和牙是白的。他蹲在水龙头下冲了半天,搓下来的黑灰把出水口都堵了。我递毛巾给他,他还会咧嘴一笑,牙缝里还卡着煤渣。

“爸,你们离婚我要跟我妈走。”他没吭声,埋头扒饭吃,吃完了把饭盒递给我然后挥手叫我走。

“我要跟我妈走,以后你自己在这掏烟囱吧!”他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爬上烟囱。重来一次,我不能再跟着我爸,只要跟着我妈离开这里,就不会遇到那个人了吧。我心里盘算着。

“妈,你让我跟你走吧,吃什么苦我都愿意。”

“你愿意吃苦,我还不愿意呢!你跟着你爸不会少你吃穿住,跟着我……算了吧。”

我不知道的是,母亲确实带不了我,她一个四十岁的妇人,要出去寻找生计,不知道要靠什么。

眼看着母亲收拾完她的东西要迈出家门,我着急起来,原本按照现在的心智我是流不出眼泪的,但是前世母亲走后,我竟再也没见到过她。

这一次,我一定要跟着她。我拽着她的衣服不松手,她用力甩开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追上去,她上了厂里的一辆小巴车,我趁着快要关门的一瞬间也跳了上去坐在她旁边。

司机看了看我们,我妈一把拽起我,“师傅,她不去,我这就把她赶下车。”我瘦得像个麻花,一下子就被我妈给拎起来,我立刻用手紧紧的抓住车座后面的把手,死也不松开。

“你这孩子怎么突然转了性子,这么难缠,以前这么听话!”前世我是很听话,我以为听话母亲就不会离开我,我以为听话别人就不会欺负我,既然听话没用,那这一次我要闹,闹到心衰力竭,看看会如何。

“你跟着我上不了学校,还不知道在哪漂,回去跟着你爸,以后我安定下来就来接你。”

她又拿这句话骗我,前世她也这么说。

见我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她把我整个人横抱过来扛下了车。我再次追上去的时候车已经开了,我跟着跑了好远,在小巴车后面吃了一脸的灰,跑得肚子也绞痛,腿也软了,眼看着小巴车消失在视线范围内,我还跟着跑了一路,脚上的凉鞋带子也断了,柏油路烫得我的脚底板疼。小巴车一路吐出的黑烟钻进我的鼻孔。

我瘫坐在公路边,脑袋却飞速运转。前世被抛弃的情绪又席卷而来,母亲总说我的羊角辫扎得太紧,勒得人透不过气,还说我的铁皮笔盒每天在我的身后的书包里吵得她头疼。如今她终于离开让她不舒服的一切,包括我了吗?

要掉进去了,又要掉进去了。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呼喊,就是这样绝望的遗弃,让我变得逆来顺受,害怕一切反抗。

但是脚底的疼,身上的大汗淋漓,心脏有力地跳动,又似乎把我从情绪的泥淖中拉出来。我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不对,母亲虽然走了,但是外公外婆我知道他们在哪,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只要我挺过那个18岁的四月。”我突然感觉到又饿又渴,趁着天还没黑,跑到钢厂的食堂打了一份青椒肉饭回家。

我看了看墙角父亲清理烟囱的工具已经堆好,但是他的弹弓不见了,我就知道他又上山打猎了。墙上有父亲打回来的松鼠尾巴,野鸡的羽毛,这些都是给我的玩具,但是从前我不屑一顾,如今我竟然觉得毛毛绒绒的松鼠尾巴很是可爱,前世那种席卷全身的阴郁没有这么沉重了。难道我闹一场,跑几公里,就能把未来几年如影随形的抑郁赶跑? 我催促自己快点清醒,因为下一个毁灭性的绝境要来了。

2.九月

那个人叫蒋振国,我凭着前世的记忆,知道九月他会来我所在的钢厂子弟中学当数学老师。如今还有四个月,想起前世的种种,我又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时的九月,我在学校后边的溪边玩耍,突然隐约看见对岸竹林里出现一个高大清瘦的身影,那人走路的速度感觉似乎很快,他踩着落在地上干枯的竹叶窸窣作响,不到一会就走到我跟前。

“小姑娘,问一下,学校是在那里吗?”

那人指着前方不远一个院子里的一排平房问。

“是的,那里就是。”我当时答得很快。

我从来没有听到这样清越纯正的普通话口音,抬起头盯着那人看,他和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他不像是从那条尘土飞扬的公路那边过来,他像是从竹林里刚坐化的仙人,飘飘渺渺地便出现在眼前。

他眉毛浓密长得恰到好处,眼睛即深邃又似乎带有些笑意,肤色十分干净,我当时看那张脸就像晴朗的夜晚挂在天上的月亮,安静,不动声色,照得人心里明晃晃。我一下子就被这种从未见过的,如此英俊的人给吸引了。现在想想,人不可貌相这句话还是很有道理的。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学校后门的几块大青石台阶那,那几块不工整的大青石垒起来非常高,但是他的长腿很轻巧就上去了。

他就是新来的数学老师。我有极大的数学天份,上课不用听也时常考第一。当初就是他看中这一点,说要培养我去参加什么数学竞赛,不断的留下我补课,我又以一种迷糊的状态陷入对他的迷恋之中,任由他抚摸我的头、肩膀、后背、胸部,腿……,我还能在他的床上睡觉,他说:“我的床都让你睡了,我对你是不是很好?”

随后,他又笑盈盈的说,我长得跟他的未婚妻很像。对那些事,他叮嘱我不可以对别人讲,对父母也不行,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我当时多么喜欢他,所以他的抚摸虽然让我觉得不适应,但是竟然觉得这是他给我的恩惠,就像我的数学好,所以他要给我补课。

我不明白,为什么在他未婚妻来了以后,他就再也不让我出现,我疯狂的蹲守在阁楼,只希望能见他一面,问问他是不是也要抛弃我,但是他转身就把门给关上,任由我的眼神变成阴郁绝望。

一回想起当时的补课的那个阁楼,我浑身就开始发抖。

他永远不会参与我的生活,不会给我任何陪伴,不会给我丝毫的感情。

那没有丝毫感情的人,会唇舌交换吗?会如此亲密吗?是不是我不够好,不够听话优秀?一时之间,我被无助,思念,绝望,自责缠绕得透不过气来,胸口时常像是压了一口大石。我无法控制住如洪水猛兽般的念头。

我妄想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抵挡,这些念头穿过我的身体,就像他一样来去自由,而我却千疮百孔。

为什么他一个微笑,一个把我嘴角的头发拨开的动作,便会让我万劫不复。他或许是无辜的,是我身上有莫名奇怪的神秘力量,让我情窦初开,让我深陷不可自拔。我要对自己不受控制的纠缠道歉,内疚。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在自己的手腕上划出无数刀刃,我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这样,他为什么会用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我的世界里。让我以为一切都是一场梦,让我在后来十八岁的日子里,越来越低落,抑郁,反复否定自己,对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兴趣。

我感觉自己又快要被情绪掩埋,我看到墙角父亲还留有的弹弓,便拿起来上山,我要找父亲。

前世,父亲上山打猎,在比人还高的草丛中被人当做野兽打穿了他的腿,从此他不能去掏烟囱,我初中念完也没钱再继续念书,只能进厂打螺丝。这次,我必须继续念书,开辟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还有四个月才中考,这一次我不但要甩开和蒋振国的羁绊,更要救我父亲。

我来到钢厂的后山,我时常上山找野果,所以还是认得路的,父亲也帮我做了一把弹弓,比他那把我怎么使劲也拉不开的弹弓容易上手得多。我那时候对弹弓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有放学时,又男生跟在我后面起哄,我一边哭一边跑回家,然后躲在角落里一遍一遍问自己为什么别人要这样对我。如今想来,与其伤害无辜的自己,不如反抗,谁敢在我后面胡说八道,我就敢用弹弓打爆他的屁股。

我知道今天下午一点左右,我爸在打野兔时会被厂里一个修车的猎人打伤右腿。那个猎人叫陈冬,他有一把自己组装的沙枪,那时候他偷偷藏着还没被收缴。前世他误伤了我爸后,陪着我爸去医院缝针,又经常到我家端茶送水。

我钻进后山。林子里雾气很重,我躲在石头后面等。果然看见陈冬端着枪往东边走,枪管都没端稳。他正要朝灌木丛开枪时,我捡起石头砸他后背。

野猪受惊窜出来,陈冬吓得手一抖。枪响了,但子弹打偏到树上。我爸听见动静从西边跑过来,右腿正好被陈冬第二发走火的子弹擦伤。伤得比上辈子轻,就破了层皮。

陈冬当场哭了,跪着给我爸包扎。我发现他带着弹弓,就让他以后教我弹弓当赔罪。父亲瞪了我一眼,我觉得那一眼像是在问:为什么不跟我学?

很明显,我比较喜欢跟年轻的,长得好看的人玩。他时常来找我,用弹弓打山雀给我看。后来我上学被混混堵,他摸黑把人家的自行车胎全打爆了。

跟他学了几个月,我已经迷上玩弹弓。口袋永远揣着把磨亮的弹弓,皮套边沿被摸得起毛。衣服服袖口沾着钢珠的锈渍,铅笔盒里塞着测风速的布条。课间我总在操场角落打矿泉水瓶盖,甚至开始叫陈冬教我练移动靶。右手虎口都长茧了,左手食指有弦勒出的凹痕。

我为了吃上钢厂食堂的肉条包子,6:00就起床,然后拿着弹弓打落叶,在放学路上看到蚂蚁洞也给它们几个突突让它们搬家,晚上做梦都在调整手腕的角度。陈冬把我掌心的老茧按在汽修店灯泡下:女孩子家家的虎口都结痂了。他蘸着机油擦我的旧弹弓,扳机弹簧弹开时突然说:我觉得枪比人可靠。一个早上,他去把钢厂的货车开到修理店撞见我蹲在车库对着一个人形纸板一直打,摇着头问我:你这个人形纸板是谁?

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马上就会出现的蒋振国。

我口袋里的小钢珠都打完了,他帮着我捡地上打落的。这种铁钢珠都是陈冬给我的,他的汽修厂有很多从车轮轴承拿出来像黄豆大小的钢珠,别人想找很难,但是我却有好几个铁盒的钢珠。陈冬比我大九岁,他说他后悔给我钢珠了,应该给我泡沫珠的,我不明白这有什么好后悔的。

这一世的九月终于来了。这一次,我没有在溪边玩耍,这样就不会有那场惊鸿一瞥,我就能更加轻松的迎战。我在汽修店里捡钢珠,陈冬也跟我父亲一样满身满脸黑漆漆的钻进车底忙半天不出来。

第二天去上学,还是见到了。教室门打开时他跟着我们班主任进来,一股熟悉的香皂味道冲进鼻腔——和前世他第一次吻我时我闻到的味道一样,谁让我坐在第一排。我左手下意识去摸刘海,碰到发夹才想起早就剪了短发。

我听到自己的后槽牙咬得太紧,太阳穴突突跳。想起他把我关在门外,没有任何话语就让我离开的那张冷脸,我的胃里像塞了团浸水的报纸,难受得要命。

教室里闷热得厉害,头顶的老式吊扇吱呀作响,却搅不动凝滞的空气。我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的位置,后背绷得笔直,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加重了。

忽然感觉一道视线掠过我的后颈。我捏着圆珠笔的手指一僵,作业本上的字洇开一团墨迹。余光里,他正从讲台走下来,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麦色的手臂。他的目光像蜻蜓点水般扫过我的小腿——今天不该穿校裙的,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右腿腓肠肌就突然痉挛着缩成一团。

"嘶——"我倒抽冷气的声音淹没在朗读声里。慌忙弯腰时膝盖撞到课桌底板,抽屉里咕噜噜滚出个橙子。是今早陈冬硬塞给我的,说是什么脐橙。我左手胡乱捶打着抽筋的小腿,右手摸到那个橙子,指尖陷进松软的果皮里。柑橘类特有的清香混着粉笔灰钻进鼻腔,指甲缝里渐渐渗出黏腻的汁液。

下课铃响起的瞬间,我抓起书包冲向后门。经过垃圾桶时,那个被捏得变形的橙子"咚"地砸在一堆废纸上。果皮裂开的地方露出晶莹的果肉,像极了早上陈冬亮晶晶的眼睛。走廊拐角处,他和几个老师说说笑笑地走来,一看到他我就马上转身钻进女厕所,把哗啦啦的水声开到最大。

这一次,我绝对不做数学尖子生。我要平庸,每次不超过八十分,也不低于六十分,我让他根本不认识不记得有我这么一个人,只要再过四个月,中考结束就能摆脱他了。

这天,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暮色像一层薄纱笼在教室的玻璃上。头顶的日光灯嗡嗡作响,照得人昏昏沉沉。我正低头在笔记本上胡乱涂画,突然听见讲台上传来他的声音——

“以下几位同学留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笔尖在纸上戳出一个黑点。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念着名字,每念一个,教室里就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我死死盯着桌角,指甲无意识地刮着桌面上的木纹。

“张雨晴。”

“……”

我的呼吸越来越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苏棠”

——是我的名字。

耳朵里嗡的一声,周围的嘈杂忽然变得遥远。有人转头看我,我下意识捏紧了手里的笔,指节发白。怎么还有我!我到底有什么值得他注意的!

下课铃骤然响起,教室里瞬间喧闹起来,同学们收拾书包的声响、说笑声、桌椅挪动的碰撞声混成一片。而我坐在座位上没动,心跳快得像是要撞破胸膛。

窗外突然传来篮球砸地的声音,砰、砰、砰,和我太阳穴突突跳动的节奏莫名重合。

我站在门口,手指死死掐着书包带子,胃里突然翻涌起一阵尖锐的绞痛,不知是恐惧还是真的不适。我弯下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老师......我肚子疼。"声音抖得不像自己的。余光里,他正在翻教案的手顿了顿,圆珠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蓝线。

蒋振国从他的办公桌工位抬起头,"脸色这么差?"他皱起眉,"要不要去医务室?"

我摇头,后背已经沁出一层冷汗。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像条甩不掉的尾巴。拐过街角,我终于跑起来。风灌进校服衬衫,鼓胀得像要起飞。我知道这招用不了第二次,但至少现在先跑。

我来到陈冬的汽修店时,夕阳正斜斜地照在店门口的旧轮胎上。店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最里间传来。我蹲在他钻的那辆破桑塔纳车尾后面,伸手使劲搓了搓他的小腿肚。

"谁啊!等一会!"他的声音闷闷地从车底传来,伴随着扳手敲击铁皮的声响。过了一会儿,他像只泥猴似的从车底滑出来,手上沾满黑乎乎的机油,连脸上都蹭了几道污痕,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苏棠?"他眯起眼看我,随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结果把机油蹭得更开了。

我没回答,只是盯着他指甲缝里嵌着的黑色油渍。他见我不说话,歪着头问:"钢珠又打完了?"这是他总爱开的玩笑,说我每次来找他准是弹弓的钢珠用完了。

我摇摇头,突然说:"以后放学能不能去学校接我?"见他愣住,我又急忙补充:"以后我爸给我的饭票,我分一半给你。"

"为什么?"他皱起眉头,机油在他眉心挤出几道纹路,"你都多大了还要我去接?"说着就要转身继续修车。

我一把拽住他沾满油污的衣角,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数学老师叫我留下来补课...天黑了我害怕..."

他背对着我站了一会儿,才闷声问:"几点放学?"

"六点!六点你来接我就行!"我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却看见他转过身时,眼底闪过一丝我读不懂的情绪。

第二天,蒋振国果然又把我单独留下了。空荡荡的教室里,他的声音像蛇一样滑进我的耳朵:"你昨天没补课,以后可要多加点时间补了,快要中考了。"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敲着讲台,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

我鼓起勇气,低着头却用整个教室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老师,我不想补课,我考多少分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他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的笑容僵住了,"那叫你家长来,我跟你家长谈谈。"他慢条斯理地翻开点名册,"你母亲出走了吧?你父亲是厂里掏烟囱的老苏?"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居然把我家底摸得这么清楚。

"我还有哥哥!"我猛地抬头,"他开汽修店的!他待会来接我,你可以跟他说。"

"你还有哥哥?"他眯起眼睛,镜片反着冷光。

"有啊!"我故意提高音量,"我哥哥比我大九岁,可以当家长了!"

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站在讲台前,感觉自己像只被蛇盯住的青蛙。当他伸手拍我肩膀时,我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躲。他的手掌悬在半空,转而作势要摸我的下巴。

"你怕我?"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令人作呕的假温柔。我死死盯着他衬衫第三颗纽扣,那上面沾着一小片粉笔灰。

就在他要把我拉近的瞬间,远处突然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是陈冬那辆破面包车特有的嘶哑鸣笛。

蒋振国的手在半空中僵住了。那刺耳的喇叭声像一把钝刀,硬生生切开了教室里粘稠的空气。我趁机往后退了两步,后腰撞在讲台边上,疼得我直吸气。

"我哥来了。"我梗着脖子说,声音比自己想象的要响亮。

窗外又传来两声急促的喇叭,还夹杂着陈冬的大嗓门:"苏棠!磨蹭什么呢!"他的声音穿过操场,在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回响。蒋振国的脸色变了变,镜片后的眼睛眯成一条缝。

"老师不是要见家长吗?"我故意往窗边挪了两步,"我哥就在校门口等着呢。"

蒋振国突然笑了,笑容让我后背发凉。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教案:"今天就算了,改天再和你...哥哥好好聊聊。"他把"哥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像是在试探什么。

我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跑过走廊时差点被自己的鞋带绊倒。夕阳把整个操场染成橘红色,陈冬那辆掉漆的面包车就停在大门口,他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工字背心上沾着新鲜的油渍。

"怎么这么慢?"他皱着眉头,伸手接过我甩过来的书包,"你脸怎么白得跟纸似的?"

我没说话,一头钻进副驾驶。车里有股浓重的汽油味,混合着陈冬身上特有的金属和汗水的气息。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那老师欺负你了?"

"没...没有。"我拍开他的手,却被他一把攥住手腕。陈冬的手掌粗糙得像砂纸,上面布满细小的伤痕和老茧,却莫名让人安心。

"放屁。"他咬着后槽牙,声音压得极低,"你一撒谎就眨眼睛。"

面包车突突地发动起来,陈冬把方向盘打得飞快。后视镜里,我看见教学楼的窗口站着个人影,镜片的反光一闪而过。陈冬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突然猛踩油门,轮胎在水泥地上擦出刺耳的声响。

"明天开始,"他的声音混在引擎的轰鸣里,"我提前半小时来接你。"

我没应声,只是把车窗摇到最低。初夏的风灌进来,带着路边槐花的甜香。陈冬的侧脸在夕阳下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紧紧的。我知道他在生气,就那时候,他发现隔壁巷子的混混抢我钢珠时一样生气。

车拐进汽修店后巷时,陈冬突然开口:"那老师要是再碰你一根手指头..."他没说完,只是狠狠捶了下方向盘。喇叭发出垂死般的哀鸣,惊飞了电线杆上的一排麻雀。

我低头看着自己校服裙摆上的褶皱,突然想起抽屉里那个被捏烂的橙子。明天得记得带个新的给陈冬,我默默地想,他修车的时候总忘记喝水。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家里飘着父亲昨晚剩下的白酒味,他已经在厂里上早班去了。我翻出抽屉里攒的零钱,跑到巷口王婶的水果摊挑了两个最饱满的橙子。

"哟,棠棠今天这么大方?"王婶一边找零一边打趣,"以前不都买最便宜的小苹果吗?"

我把橙子小心地装进书包夹层:"给我哥带的。"

走到校门口时,晨雾还没散尽。我特意绕到教学楼侧面,从窗户数上去,三楼最右边那间就是蒋振国的办公室。窗帘拉着,但能看见里面亮着灯。我攥紧书包带,快步走向教室。

上午的数学课,蒋振国像往常一样走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教室,在我身上多停留了两秒。我低头假装记笔记,听见他在讲台上说:"昨天提前走的同学,放学记得来办公室补课。"

课间操时,我躲在厕所隔间里,把橙子拿出来看了又看。果皮上细小的毛孔渗出清新的香气,让我想起陈冬修车时哼的小调。

下午最后一节课,蒋振国又点了我的名。这次他学聪明了,当着全班的面说:"苏棠同学最近进步很大,我想单独辅导她冲刺重点高中。"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我死死掐着大腿才没发抖。

放学铃响时,我看见陈冬那辆破面包车已经停在了校门口。他今天居然提前来了,正靠在车门上抽烟,工装裤上沾着新鲜的油污。我深吸一口气,拎着书包走向办公室。

蒋振国正在批改作业,看见我进来时眼睛一亮:"把门关上吧。"

我没动,站在离他办公桌两米远的地方:"老师,我哥在校门口等着呢。"

他的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不是说好补课吗?"

"我想先把橙子送给他。"我从书包里掏出那个橙子,"他修车总忘记喝水。"

蒋振国的表情变得很难看。他站起身,我立刻后退到门边。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接着是陈冬的大嗓门:"苏棠?老师在吗?我来接我妹。"

办公室的门被推开时,带进来一股机油和烟草混合的气息。陈冬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他的目光在我和蒋振国之间转了个来回,突然咧嘴笑了:"哟,补课呢?"他故意把沾满机油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朝蒋振国伸出手:"老师好,我是苏棠她哥。"

蒋振国盯着那只黑乎乎的手,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你好,我们正在讨论苏棠的升学问题..."

"是吗?"陈冬一把揽过我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我踉跄了一下,"那正好,我也想跟老师聊聊。"他从我手里拿过那个橙子,在掌心抛了抛,"我妹说您特别'关心'她?"

橙子在空气中划出明亮的弧线。蒋振国的脸色变得煞白,他扶了扶眼镜,突然说:"今天先到这里吧,我突然想起还有个会议。"

走出教学楼时,夕阳正好。陈冬把橙子掰成两半,递给我大的那一半:"吃吧,看你吓得跟鹌鹑似的。"

我咬了一口,酸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迸开。陈冬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三楼那个窗口。蒋振国正站在窗前,镜片反着冷光。

"明天我还来。"陈冬吐掉橙子籽,声音轻得像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以后天天来。"

蒋振国被抓的时候,我们正在上数学课。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突然进到教室,把他给反手拷住了。我们一脸惊呆。事后听说他的事情被一个喜欢他又发现他喜欢找女学生单独补课的女老师给举报了。

3.六月

我每天按时回家,陈冬变成了我爸的酒搭子,但是每次他总能让我爸不至于醉得不省人事,他的酒量有多少我是不知道,但是从来没醉过。

南方初夏的太阳就已经把柏油路烤得发软,他正从桑塔纳底盘下滑出来,满手油污。

阳光刺眼,我笑意盈盈的出现在陈冬的修车店。

“出分数了?”

“嗯”

“笑嘻嘻的,考得不错吧?”

“你怎么知道?”

“你脸上都写着呢!”

“我不想去读高中了,我要去读技校,汽修专业。”

陈冬看着我,半天才吐出几个字:“女孩子家家的读什么汽修专业,扳手都比你这细胳膊粗。”

“那不是还有你吗?到时候我给你打工。”

他不再说话,我看他的脸好像红了。

笑,我竟然会笑了。前世手腕上的伤已经不再出现,因为我再也不会伤害自己。无数的黑夜里不断拍打自己脑袋,被父亲当做精神病丢在家门口的场景也没有出现。六月的暴雨还是来了,但是这一次,我平静的坐在书桌前,心里默念着:一切都已经改变,我会在以后每年的四月,看这个世界的春和景明,会走自己该走的路。

桌上的弹弓,还有陈冬给我攒的那一盒子的弹丸,让我不再害怕暴雨。父亲又喝醉了,他不过是喜欢喝酒,该掏的烟囱他从来没有怠慢,我也从来没有挨过饿。所有的一切,即使一时之间在我眼前成了不可收拾的残渣,但是只要我继续走下去,还是能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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