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深不知处
清风旭日,云深不知处的议事厅里,檀香在铜炉里明明灭灭,映得蓝启仁花白的胡须都泛着冷意。
蓝忘机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白色云纹抹额垂落,遮住了眉眼,唯有挺直的脊背还残留着几分往日的清贵。
“忘机,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蓝启仁的声音带着书卷气的严厉,手指叩在案几上,“她身怀邪功,与妖为伍,又杀了金子勋已被三大家族指认为祸乱,你要我徇私放过她?”
蓝忘机的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闷在青砖里,却异常清晰和坚定:“她没有。夏夏生性纯善,不会杀害无辜之人,金子勋的死必然是有其他原因。”
“证据确凿还敢为她狡辩!即便是金子勋做了什么,那她就应该杀人吗?!”蓝启仁猛地拂袖,案上的卷宗散落一地,“你为了她,假借追击为由却偷偷放走那个妖怪,你以为我当真毫不知情吗?!”
“忘机,难不成你真的要让整个姑苏蓝氏为你背负骂名才肯罢休吗?”蓝启仁头一回为他感到如此头疼,甚至觉得是不是之前自己太过约束他,以至于现在他那么难以管教。
蓝忘机沉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底是从未有过的破碎。那双眼素来如寒潭般平静,此刻却翻涌着血丝,连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叔父,求您。”
这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厅内,连侍立的弟子都惊得屏住了呼吸。谁都知道蓝二公子性情孤高,从不屑于低头求人,就连当年温氏用姑苏全部人的性命逼迫他也没有过。
可此刻他跪在那里,背脊微驼,像株被暴雨压弯的修竹。
蓝忘机艰涩开口,“只要叔父不把夏夏交给金氏……”他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所有罪责,我一力承担。禁足、罚鞭、又或是赶出姑苏……任凭叔父处置,只求您留她一命。”
蓝启仁一脸震惊,怒从胸膛直达眉头,“你说什么?!”
面前跪下的少年不像是戏言,蓝启仁额角暴起的青筋,看着他那身被冷汗浸透的白衣,突然觉得眼前的侄子陌生得可怕。
他想起这孩子自幼便恪守家规,雅正端方刻进了骨子里,如今却为了一个女子,把自己低到了尘埃里。
“忘机,我知你重情重义,可你也不能……”蓝启仁一顿,他的声音沉了下去,“难不成,你心悦那个姑娘?”
“是。”蓝忘机立刻回答,毫不犹豫。他抬起眼,目光撞进蓝启仁惊愕的视线里,那里面没有犹豫,只有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她若有任何意外,忘机定不会坐视不管。”
他再次叩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青砖上,发出刺耳的闷响:“求叔父成全。”
窗外的竹影被风掀起,沙沙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息。蓝启仁望着他固执的背影,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这是……要毁了你自己。”
蓝忘机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叩首的姿势,一动不动。阳光从雕花窗棂照进来,在他脚边投下细碎的光斑,却暖不透他眼底那片为她而燃的、近乎疯狂的义无反顾。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蓝启仁这才松动了自己的坚持。不知道他同蓝忘机说了什么。
在蓝忘机离开时,神情很是古怪,看不出是喜还是忧。
……
在一处宽敞还有院子的寝房,里面点上了沁人心神的熏香,门敞开着,香味从屋内弥漫到院子里。
章小夏被关在里面,只是她很奇怪自己为何会被关在蓝忘机的卧房里,在她设想中,自己不应该是在金麟台地牢之类的地方吗?
当时去到金麟台,在面对众仙门的咄咄逼人下,章小夏莫名其妙就被蓝忘机带到这里来,她能清楚记得当时在场所有人的脸色,皆都震惊又恼火。
特别是蓝启仁,眼睛瞪得恨不得当即解决了她。
在她静默等待时,漏窗墙外出现一道身影,他注视着她,迟迟未出声。
章小夏眉间轻颤,她似有所感,缓缓转身。
午后的斜阳落在白衣抹额少年的脸上,朦胧着一层橙黄,紫红,火红的暖光,他眼神看起来温和,但并不平静。
待目光专注放在少年脸上时,章小夏看清他眉眼,只看见他脸色一片惨白,还有就是眼底一道疲累的淡青色。
她动了动唇,淡笑,“你来了。”
蓝忘机轻轻“嗯”了一声,本想笑一下的,可嘴角如同被冻僵了一般动了动不了。
章小夏看着他松垮的抹额,看着他泛白的唇色,突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轻飘飘的,像随时会被风吹散,“唉,看你这副样子,肯定被蓝先生狠狠批了一顿吧。”
蓝忘机一愣,“很明显吗?”
章小夏点头。
她望着他,欲言又止。
蓝忘机喉结动了动,在转过身时眸底黯下一瞬,他走到书室里,“想说什么便说吧。”
她紧跟在后,“恶咒不是魏无羡下的,金子轩也是温宁不受控制杀的,魏无羡只是想参加孩子的满月宴,是金子勋先带人围堵我们。”
“那金子勋呢?”
章小夏盯着他的背影,指尖紧紧攥着衣裙,眸底闪过一丝狠戾,“他不肯放过米米,所以我杀了他。”
听到这句话的蓝忘机心脏突然被细密的疼裹住,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不妨是在他的脸上狠狠打一巴掌。
半晌,蓝忘机转回身,素白的衣裙打在脚下的木案上,期盼的眼神注视着她,宽大的衣袖里指尖用力的泛白。
“夏夏,我们成婚吧。”
听到成婚二字,章小夏闪过错愕,不过又很快反应过来。她眸光平静,语气淡泊,“可是含光君,你喜欢我吗?”
一句喜欢,打乱蓝忘机隐忍下再次湍急的心,在那一刹那,他眉宇间一抹紧绷。
章小夏注视他的反应,只觉这是抗拒的意味,如此,她竟稍稍安心了些,“你不必为了我做出那么大的牺牲,无论那些人要如何处置我,我都甘愿承受。”
这话,不偏不倚惹怒了一直压抑自己情绪的蓝忘机,他拼了命竭尽全力保全她,可抵不过人家自己一声甘愿。
倏地,蓝忘机问:“倘若他们放过你,让你自由,你打算去哪?”
而章小夏不假思索,“找回米米和大叔后,回到魏无羡身边。”
听到毫不意外的回答,蓝忘机还是自欺欺人,他眼眸闪烁着颤动的日光,喉间忍不住发紧,“明知前方道路艰阻坎坷,荆棘丛生,为何还要随魏无羡一起冒险,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
章小夏直视他发酸的眼眶,“我喜欢他,想和他一辈子在一起。”
果然……
蓝忘机指节泛出青白,“可是明日之后,我们即将大婚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九州,魏无羡也不例外会知晓此事。”
寝房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檐角的风铃还在断断续续地响。
章小夏低叹一声,她动了动唇,“含光君……”
话才还未出口,蓝忘机当即打断她:“这只是第一步,师傅说,还需废掉你全部功力。”
章小夏一僵,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连嘴唇都白成了纸。她怔怔地望着他,瞳孔紧缩,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半晌才挤出震惊的气音:“你说什么?”
蓝忘机直视她,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出来的,“成婚是让他们看在蓝氏面子上饶过你,废去你全部功力,是让仙门再无顾忌你。”
“轰”的一声,像是有惊雷在她脑子里炸开。她终于明白他方才那怪异的沉重从何而来。
原来,不是他要自毁,是要亲手将她最后一点立身的根本也碾碎。
他再次抬眼,撞进她泛红的双眸里。那里翻涌着震惊、愤怒,还有浓浓的防备,这陌生的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插进他心口最软的地方。
可是,他还是得如此。
蓝忘机一步一步朝她逼近,她连忙后退直到双腿抵在一张榻前,满脸不可置信与惊恐。
“你别过来……””章小夏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泪水毫不知情在眼眶漫开,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素色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被逼得跌在榻上,双手紧紧握住榻沿,后仰着身体,背後的脊背已经抵到了冷墙,退无可退。
眼前,蓝忘机手心凝结着淡蓝色的灵力。
“蓝忘机,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能这样对我!”章小夏所有心理防线彻底崩塌,崩溃又恐惧地吼着,全然没有刚刚那副淡然。
她可以接受死,可以接受被困一辈子,可唯独不能被废修为。
她日日夜夜的练功,就是不想像个蝼蚁一样再任人摆布,这要她重新像以前一样简直生不如死。
蓝忘机眉头紧拧,他一步上了榻,欺身按住她单薄的肩膀,将她压在榻上。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章小夏伸着脑袋使劲推他,两股力量在抗衡,她的脸因为使了全力而变得涨红,额上暴起条条青筋,面色更是青白得吓人。
蓝忘机声音颤抖,张开手掌已经放在了她的丹田之处,那是全部内力的根源,“很快就好了,不会疼很久啊。
他不忍地移开脸,闭眼时一滴泪滑落。紧接着,那一束蓝光穿进身下女人的胸口。
“呃!!!”章小夏喉咙里挤出痛哼,浑身的肌肉骤然绷紧。额头上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不过片刻就浸湿了颈间的衣襟,后背的中衣更是像从水里捞出来一般,紧贴着脊椎勾勒出颤抖的弧度。
“呃啊啊啊啊啊!!”剧痛炸开的刹那,她身体控制不住的弓起,也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喊的撕心裂肺。
那不是寻常受伤的疼,是五脏六腑都被狠狠撕扯的感觉,像是从骨血里硬生生剜去了一部分。她能很明显的感觉到自己萦绕的内力正急速流失,那些好不容易练成的内力修为,此刻成了被强行剥离的异物。
蓝忘机咬着牙关,他不敢看身下之人,不敢直视她的痛苦,不然,他会心软。
“不要!!!!”她发出痛苦的呜咽,那些凝聚了将近三年的内力被一股蛮横的力量往外拽,每一寸筋骨都像被生生扯开,手臂上、脖颈间的青筋突突地暴起,在惨白的皮肤下狰狞地跳动,像要挣破皮肉钻出来。
当最後一成内力被抽离时,章小夏彻底瘫在榻上,并喷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二人相连的衣衫。
她眼神涣散地望着天花板上的云纹。身体疼到麻木时好像也感觉不到疼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冷和空。
“蓝……忘机……你何不断我全身筋脉,这样不是更让他们安心。”
在虚脱地低喃这句话之后,她彻底昏死过去,唇上的血迹斑驳了下巴,心脏处的那枚妖丹牵动着全身静脉发生异动。
断了全身筋脉,就如同一个废人,四肢不能动,连生活都不能自理。
在蓝忘机紧紧拥住她,这句话让压抑的愧疚倾覆间淹没他的五脏六腑,没有察觉到怀下女人那一瞬的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