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照归途
暮色如浓稠的墨汁,悄然漫过清平镇的飞檐翘角,将青瓦白墙浸染得愈发深沉。顾明珠斜倚在雕花木窗前,腕间的银镯随着指尖的动作轻叩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白日里集市上的场景如带刺的藤蔓,反复缠绕着她的心——成玉与竹卿谈笑间擦肩而过时的漠然,那野丫头连眼尾都不愿施舍的轻蔑,像淬了毒的银针,狠狠扎进她引以为傲的尊严。
夜风裹挟着远处山林的腥气涌进屋内,掀起她淡蓝色裙摆的暗纹。顾明珠攥紧裙裾,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绣着并蒂莲的丝帕在掌心揉成皱团。自小在清平镇长大,即便父亲是顾家庶子,可“顾家二小姐”的名号依旧能让镇上人敬她三分。如今在这玄清派选拔的场合,竟有人敢这般轻慢,这份羞辱,她如何能忍?
“明日,定要让她们知道,我顾明珠绝非任人欺凌之辈!”她咬着牙,对着铜镜中自己泛红的眼眶发狠。镜中少女眉眼精致,额间点着朱砂,却掩不住眼底翻涌的怒潮。梳妆台上摆放着母亲生前最爱的螺子黛,那是她偷偷从顾家本家库房寻来的,此刻却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提醒着她庶出的身份永远无法触及真正的荣耀。
第二日清晨,晨雾如轻纱笼罩着玄清派的山门。顾明珠精心梳了堕马髻,斜簪一支珍珠步摇,换上一袭月白色襦裙,裙裾绣着金线勾勒的云纹,随着步伐摇曳生姿。她特意选了顾家用百年雪蚕丝织就的料子,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小姐的气派。但在转身时,她瞥见铜镜里自己刻意板起的面孔,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抚摸着她的发顶,轻声说:“我们明珠啊,要学会把锋芒藏在心底。”
新弟子居住的院落外,青石阶上还凝着露珠。顾明珠踩着绣鞋,在“砰砰”的敲门声里挺直脊背,簪头的珍珠随着动作轻颤,像是她忐忑又倔强的心跳。门扉吱呀打开,成玉睡眼惺忪地探出头,发辫歪在肩头,衣角还沾着草屑。她身后的屋内,随意堆放着用树枝编成的捕虫网,墙上歪歪扭扭画着符咒,显然是初学者的笨拙尝试。
“有啥事儿不?”成玉揉着眼睛,语气里带着未醒的迷糊。她脚上的鞋袜甚至还没穿好,露出粘着灰尘的脚趾。
看着对方这副不修边幅的模样,顾明珠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噌”地窜上心头:“你昨日为何装作没听见我打招呼?”她刻意拔高声调,尾音却因委屈而微微发颤,像受惊的雀鸟。说话时,她不自觉地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是父亲偷偷从祖宅带出来的,刻着半朵残缺的莲花,如同她不完整的身份。
成玉愣了一瞬,忽然拍着脑袋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哎呀对不住!当时我正琢磨着怎么把引气入体的口诀记牢,耳朵就跟塞了棉花似的。您大人有大量,别往心里去!”说着,还夸张地作了个揖,衣角扫过顾明珠的裙摆。她身后的窗台上,一只用旧陶碗养着的小蜘蛛正吐着丝,在晨光中织出细小的网。
顾明珠见她态度诚恳,心头的火消了大半,却仍冷着脸道:“哼,你这野丫头,日后再敢这般无视本小姐……”话未说完,就被成玉亮晶晶的眼神打断。
“一定一定!顾二小姐这么好看,我下次远远瞧见就打招呼!”成玉突然凑近,鼻尖几乎要碰到顾明珠的发饰,“这步摇上的珍珠,比我在破庙里见的月亮还亮!”她说话时,呼出的热气带着青草香,与顾明珠身上的龙脑香截然不同。
突如其来的夸赞让顾明珠耳尖发烫,她慌忙后退半步,却不小心踩住裙摆。成玉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掌心的温度透过衣料传来:“小心!”这双布满薄茧的手,让顾明珠想起父亲在炼器房炼器时的模样,粗糙却充满力量。
“谁、谁要你扶!”顾明珠涨红着脸甩开她的手,发间的步摇晃出细碎的光影,“看在你道歉还算诚恳的份上,今日暂且饶过你。”
成玉却不依不饶地拉住她的袖口:“既然不生气了,咱们就是朋友啦!以后你要是被欺负,我第一个冲出来!”说着,还晃了晃自己细瘦的胳膊。她袖口露出的小臂上,有一道新鲜的抓痕,是昨日练习御兽术时留下的。
成玉拿出自己编的草蟋蟀递给她,此前给竹卿也送了一个,这是目前唯一拿的出手的了。
顾明珠的心跳乱了节奏,既羞恼于对方的亲昵,又莫名期待这种从未有过的关怀。她别开脸轻哼一声:“谁要和你做朋友?不过……若你表现尚可,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转身离开时,步摇上的珍珠轻碰发出清响,像是她雀跃又不安的心。回到住处,她对着镜子反复练习微笑,却总觉得少了成玉那种毫无保留的真诚。
然而这份微妙的情愫尚未理清,一场浩劫便席卷而来。
阴云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顾明珠正在院中练习门派新发的基础剑诀,剑身映出她专注的眉眼。突然,远处传来刺耳的兽吼声,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尖叫。她心头一紧,抬眼便见黑压压的兽群冲破结界,獠牙与利爪在阴雨中泛着寒光。那些妖兽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红光,显然是被人用邪术控制。
作为新入门的弟子,她的灵力不过刚能引气入体,连最基础的护盾术都难以维持。看着向自己扑来的巨狼,她慌忙运转灵力,指尖凝聚的微光却如风中残烛,转瞬即逝。狼爪带起的腥风扑面而来,就在她绝望闭眼的刹那,一道身影如流星般挡在身前。
“躲到我后面!”成玉的声音带着破音的沙哑。她的衣衫已被鲜血浸透,手中那把普通木剑豁了口,却依然死死抵住妖兽的脖颈。顾明珠这才发现,成玉为了护住她,后背已被划出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顺着裙摆滴落,在青石板上绽开妖冶的花。成玉的头发被血黏在脸上,却仍咬着牙念动口诀,试图施展定身术。
“为什么……”顾明珠的声音被风声撕碎,泪水混着雨水滑落。她分明看见成玉的双腿在颤抖,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闷哼,却始终将她护在身后。成玉的灵力本就不比她强多少,此时为了抵挡妖兽,额间青筋暴起,嘴唇已经发紫。
“因为你是我朋友啊!”成玉回头冲她笑,缺了颗门牙的笑容灿烂得让人心疼,“等咱们灵力高了,这些妖兽都得怕咱们!”话音未落,又一只妖兽从侧面扑来,成玉侧身抵挡,肩头被利爪撕开大口。她腰间挂着的香囊散开,露出半块香甜的白糖糕——那是今早顾明珠偷偷塞给她的,说是看她总吃野菜就干饼子。
顾明珠感觉胸腔里有什么轰然炸开。她想起成玉初见时大大咧咧的模样,想起对方递来蟋蟀时亮晶晶的眼睛,想起那些被自己故作高傲推开的善意。此刻,这个灵力低微却拼尽全力的身影,彻底击碎了她用骄傲筑起的高墙。她突然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真正的光芒,不是靠家世照亮的。”
她颤抖着伸手,将体内仅存的灵力注入成玉体内。两股微弱的灵力汇聚,竟在周身形成一道淡金色的屏障。妖兽的攻击撞在屏障上,震得两人几乎站立不稳,却也堪堪挡住了致命一击。顾明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流下,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想着无论如何要和成玉一起活下去。
危机解除时,成玉力竭晕倒,倒在顾明珠怀里。顾明珠抱着她渐渐冰冷的身躯,泪水滴在对方染血的发间:“你这个傻子……明明自己也这么弱……”她从未想过,在这弱肉强食的修行界,会有人愿意为了她这个“无用”的庶女,拼上性命。成玉的睫毛上还挂着血珠,嘴角却仍带着笑意,仿佛在说:“我做到了。”
当大师兄玉清扬带着援军赶到时,看到的是令人动容的一幕——顾明珠跪坐在血泊中,将成玉紧紧护在怀里,周身环绕着若有若无的灵力光晕,眼神坚定得如同守护幼崽的母兽。玉清扬的法器上还残留着未消散的雷光,他看着满地的妖兽残骸,神色凝重:“结界被人用禁术破坏,这些妖兽的眼神……是被邪修控制了。”
“人没事就好。”玉清扬检查完成玉的伤势后,神色稍缓,“此次妖兽暴动,是有人故意破坏结界。不过你们放心,门派定会彻查。”他看着两个伤痕累累的少女,难得露出欣慰的笑,“能在绝境中相互扶持,这份情谊,比任何功法都珍贵。”他的目光落在顾明珠手中那香甜可口的白糖糕,微微叹了口气——在这以实力为尊的门派里,这样纯粹的情谊实在难得。
夕阳终于穿透云层,洒在玄清派的大殿上。顾明珠守在成玉床边,握着她缠着绷带的手。昏迷中的成玉突然呓语:“别怕……我保护你……”顾明珠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她的掌心,泪水打湿了纱布。
“以后换我保护你。”她轻声说,“等我们灵力强大了,要一起踏遍这修行界。去看看传说中的蓬莱仙岛,去挑战最厉害的秘境,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顾明珠的朋友,绝不是能随意欺负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就像当初母亲在病榻前,握着她的手说“我们明珠一定能成为了不起的人”时那样。
成玉的睫毛动了动,虚弱地睁开眼,看到顾明珠泛红的眼眶,咧嘴笑了:“说好了……拉钩……”
两只缠着绷带的小指勾在一起,在夕阳下结成小小的誓约。远处的山峦被染成金色,如同她们即将展开的修行之路,虽布满荆棘,却因彼此的陪伴,而充满希望与光芒。顾明珠望着成玉,忽然明白,或许从对方那句“因为你是我朋友啊”开始,她就不再是那个困在庶女身份里的顾明珠了——她将与成玉一起,在这修行界,书写属于她们的、真正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