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某个周一，小羽的座位又空了。
这已经是这周第三次。阿玥盯着旁边空荡荡的桌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边缘。上周五放学时，小羽突然拉住她的袖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阿玥，明天我要去医院了。"
"又头疼吗？"她随口问道，最近她已经习惯了小羽频繁请病假。
她摇摇头，栗色的短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弱的光泽。"不是校医室...是六院。"她顿了顿，补充道："精神病院。"
阿玥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小羽弯腰帮她捡起来，袖口随着动作滑落，露出手腕上几道新鲜的伤痕，像几条粉红色的蚯蚓爬在苍白的皮肤上。阿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别担心，"她勉强笑了笑，"只是去做个检查，很快回来。"
但小羽没有回来。三天过去了，她的座位始终空着。课间，我听见张越和她的跟班们窃窃私语："听说晴初羽疯了？""我妈说她割腕自杀未遂...""活该，装什么忧郁..."
阿玥的手指攥紧了课本，纸张在掌心皱成一团。班主任走进教室，宣布小羽同学因身体原因暂时休学，希望大家不要打扰她休息。她的目光扫过张越那群人，最后落在我身上，欲言又止。
放学后，阿玥鼓起勇气去了六院。精神病院的白色大楼在冬日的黄昏中显得格外冰冷，门口的保安拦住她："探视时间已经过了。"
"求求您，我就看一眼..."我的声音哽咽了，"我朋友在里面，她叫晴初羽，才十四岁..."
保安的表情软化了些："你是她同学？有家长陪同吗？"
阿玥摇摇头，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这时，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走过来，询问情况后叹了口气："晴初羽？307病房。你是赵诗玥吧？她在日记里提过你。"
她跟着医生穿过长长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某种说不清的压抑感。病房门上的小窗透出微弱的光，医生轻轻推开门："别待太久，她现在需要休息。"
病房里有两张床，靠窗的那张床上蜷缩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小羽穿着宽大的病号服，显得更加瘦小。她的手腕缠着厚厚的纱布，正在输液。听到动静，她缓缓转过头，眼睛空洞得像是两个漆黑的窟窿。
"阿玥？"她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
阿玥站在原地，双腿像灌了铅。这真的是小羽吗？那个曾经在阳光下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的女孩？那个带她我满校园找四叶草的活泼少女？
"我...我给你带了笔记。"她笨拙地从书包里掏出本子，声音发抖，"还有...你最爱吃的彩虹糖。"
小羽的目光落在糖果上，嘴角微微抽动，却没能形成一个完整的微笑。她伸出没输液的那只手，手指瘦得骨节分明。阿玥注意到她的指甲被剪得很短，边缘参差不齐。
"他们怕我伤害自己。"她顺着阿玥的视线解释道，声音平静得可怕，"连牙刷都是特制的，没有金属。"
阿玥的喉咙发紧。病床旁的柜子上放着一个塑料杯，杯底沉着几粒药片。"那些是..."
"抗抑郁药。"小羽机械地回答，"吃了会头晕，但能让我不做噩梦。"
窗外，暮色渐渐笼罩城市。医生轻轻敲门提醒时间到了。阿玥匆忙把笔记和糖果放在床头："我明天再来看你。"
小羽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阿玥，"她的眼睛第一次有了焦距，"别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尤其是...她们。"
她知道她指的是谁。她点点头，轻轻回握她冰凉的手指："我保证。"
走出病房，医生示意阿玥跟她去办公室。诊室里，她翻看着小羽的病历："你是她最亲近的朋友？"
"嗯。"我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晴初羽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伴有自残行为。"医生推了推眼镜，"她有严重的睡眠障碍和厌食症状，体重比标准值低了15%。"
阿玥盯着病历上密密麻麻的记录，胃部一阵绞痛。那些专业术语和数据背后，是我最好的朋友正在经历的痛苦。
"医生...她会好吗？"
医生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抑郁症不是感冒，不会一周就好。但只要有正确的治疗和支持系统..."她顿了顿，"她提到在学校遇到些麻烦？"
她的手指绞在一起。那些被涂胶水的椅子，画了乌龟的校服，课间操时的"意外"碰撞...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阿玥原以为只是普通的同学矛盾，从未想过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我...我不知道这么严重..."眼泪砸在膝盖上，洇出深色的圆点。
医生递给她一张纸巾："青少年抑郁症往往被忽视，直到出现自残行为才会引起重视。"她叹了口气，"你能经常来看她吗？稳定的社交支持对康复很重要。"
她用力点头，擦掉眼泪："我每天放学都来。"
第二天，阿玥带着小羽最爱看的漫画书来到医院。307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她犹豫着是否该敲门，却听见一个陌生的男声："...转院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医生说这里的条件有限..."是小羽妈妈疲惫的声音，"北京那边有更专业的青少年抑郁症治疗中心..."
她的心脏猛地一缩。北京？那岂不是...
"阿玥？"身后有人叫我。转头看见一个戴黑框眼镜的瘦高男孩，手里拿着一本《哈利波特》。
"你是...？"
"许晨，晴初羽的病友。"他指了指隔壁床，"昨天去做检查了。"他上下打量她，"你就是她老念叨的那个好朋友吧？"
她点点头，突然意识到手里还攥着漫画书。许晨了然一笑："她这几天情绪稳定些了，昨天还问起你。"
病房里的谈话声停止了，她轻轻敲门。小羽靠坐在床上，脸色比昨天好了些。床边坐着一位面容憔悴的中年女性，想必是她妈妈。
"阿姨好，我是赵诗玥。"我拘谨地站在门口。
小羽妈妈勉强笑了笑："小羽常提起你。"她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漫画书上，"谢谢你来看她...最近...没什么同学来..."
她不知该如何回应这含蓄的控诉。小羽伸手接过漫画书，指尖微微发抖："新出的那期？"
"嗯，我排了半小时队才买到。"阿玥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故意用轻松的语气说，"老板还说这期有作者签名呢。"
小羽轻轻抚过封面，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她妈妈起身说要去找医生，留下他们三人。许晨熟练地调整着小羽的输液速度，动作娴熟得不像病人。
"你学医的？"阿玥忍不住问。
他推了推眼镜："我爸是医生，从小耳濡目染。"他指了指自己的病历卡，"双向情感障碍，第三次住院了。"
她惊讶于他谈论自己病情的坦然。小羽小声解释："许晨帮了我很多...刚来时我总哭..."
"资深病号的经验之谈嘛。"许晨耸耸肩，从床头柜拿出一个药盒，熟练地倒出几粒药片吞下，"按时吃药，配合治疗，抑郁症没那么可怕。"
看着他们自然的互动，我突然意识到小羽在这里可能比在学校更自在。至少在这里，没人会嘲笑她的伤痕，没人会故意弄坏她的东西...
"阿玥？"小羽的声音把阿玥拉回现实，"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
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本素描本："帮我交给美术老师...这是期中作业..."
阿玥翻开本子，呼吸一滞。纸上全是黑白素描，有校园的角落，有教室的窗户，有梧桐树下的刻痕...还有一张我的侧脸，安静地望向远方。最后一页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一个女孩蜷缩在玻璃箱里，外面围着一圈模糊的人影，有人指指点点，有人大笑，只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玻璃上，似乎在呼喊什么。
"这是..."
"我感觉到的世界。"小羽轻声说，"只有你试图听见我的声音。"
阿玥的视线模糊了。许晨适时地递来纸巾，轻声说："艺术治疗对她很有帮助。"
探视时间结束前，小羽妈妈回来了，眼睛红红的。她犹豫地问我："阿玥，小羽说你是个可靠的朋友...你觉得...转去北京治疗对小羽好吗？"
阿玥看向病床上的小羽，她垂着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被单。她知道她在害怕——害怕陌生的环境，害怕更严厉的治疗，害怕被彻底遗忘。
"我..."她深吸一口气，"我觉得小羽需要最好的治疗。但如果能经常见到熟悉的人...会对康复有帮助..."
小羽妈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临走时，小羽突然叫住我："阿玥，梧桐树...我们的约定..."
阿玥明白她在问什么："我每天都会去看，保证没人破坏它。"
回家的路上，冬日的风刮在脸上生疼。阿玥绕路去了学校，操场角落的梧桐树在暮色中静默伫立。她找到那两道刻痕，用手指轻轻描摹。"阿玥和小羽，永远的好朋友"——当初的誓言犹在耳边。
她掏出随身带的水彩笔，在两道刻痕周围画上一圈细小的星星。然后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打算明天洗出来带给小羽。
走在街道上，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懦弱有多么可耻。如果当初在小羽第一次被欺负时我就站出来，如果她没有因为害怕张越而保持沉默，如果她能早点发现小羽的求救信号...也许现在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