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合里的银河

阿玥蜷缩在骤然漆黑的房间里，视网膜残留的星云幻化成流动的暗红色光斑。楼下传来瓷碗碰撞的清脆声响，像极了下午张静怡摔碎在KTV大理石地面的玻璃杯。她将舌尖的药片顶到上颚，苦涩的包衣在唾液里溶解出蜿蜒的纹路——那是去年春天开始服用的舍曲林，白色药片内侧刻着细小的"SY-17"，像某种神秘飞船的舷号。

枕头下的手机突然震动，蓝光从棉絮缝隙渗出。凌默兮的头像在黑暗里一跳一跳，是只正在融化的冰激凌。"明早九点，我在梧桐巷诊所门口等你。"消息后面缀着枚小小的雪花表情，在夏夜里显得不合时宜的冷清。阿玥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遇见凌默兮的场景：市立图书馆顶层的古籍修复室，她蜷缩在《永乐大典》残卷的书架后割腕，而凌默兮正巧来送修补用的金箔纸。那些带着霉味的宣纸吸饱了她的血，在凌默兮手里变成一只皱巴巴的千纸鹤。

阿玥翻身时碰到床头柜的金属盒，星空灯包装纸发出簌簌轻响。去年生日那晚，何向星把礼物塞给她时，指尖沾着油画颜料，在银色包装纸上拓出半枚靛蓝的指纹。那个总在画《星月夜》复刻版的男孩，三个月前转学时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你瞳孔里的漩涡比梵高的更湍急"。此刻她突然意识到，那个指纹正悬在黑暗里，与天花板上未散尽的星轨遥相呼应，构成某种残缺的星座。

浴室外传来规律的叩击声。母亲的手掌轮廓印在磨砂玻璃上，被水蒸气洇成模糊的云团，"西瓜汁渍要用盐水擦，木地板会发霉的。"阿玥数着母亲退远的脚步声，第7步时会踩到走廊那块松动的檀木地板——这是她花了整个初三记录的韵律，如同破解摩尔斯电码。当第6.5步的迟疑响起时，她摸黑拉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

诊断书在寂静中发出脆响，像某种鸟类折断的翅骨。泛黄的纸张上，"边缘型人格障碍"的诊断结果被咖啡渍晕染成褐色星云。当她触到金属药盒的蛇形浮雕锁扣时，窗外突然传来细碎的碰撞声——对面七楼的老式晾衣架正在夜风里摇晃，某件白衬衫的袖管陡然鼓起，恍若垂死挣扎的溺水者。那件衣服的主人是住701的独居老教师，上周刚用同样的晾衣架绞死了自己的虎皮鹦鹉。

腕间的伤痕开始发痒，玫瑰色的光晕早已被黑暗吞噬。阿玥用指甲沿着伤痕边缘按压，直到疼痛变成细密的电流爬上小臂。今天在消防喷淋头下，张静怡的睫毛膏在脸上晕染成河，蜿蜒着流进红色连衣裙的领口，像条黑色的寄生藤。其实那管睫毛膏是她送的，去年张静怡生日时精心挑选的礼物。当时她们还挤在奶茶店分享同一杯芋泥波波，张静怡用吸管在奶油泡沫上画了颗歪歪扭扭的爱心。

手机屏幕又亮起来，这次是李墨柯的私信。"视频我撤回了，周敏婷说要报警。"后面跟着59秒的语音条，阿玥把听筒贴在锁骨处的淤青上。电流声混着断续的抽泣，在骨骼传导中变成浑浊的轰鸣，仿佛有无数只飞蛾正在撞击她的胸腔。她突然想起那个视频的拍摄角度——是从KTV壁挂式鱼缸的侧面偷拍的，血红龙鱼在镜头前游弋，鳞片折射出的光斑正好落在张静怡颤抖的嘴角。

银河的残影彻底消失时，阿玥尝到了药片核心的酸苦。她摸索着将星空灯重新装盒，塑料齿轮卡进凹槽的瞬间，楼下突然传来高压锅泄压阀的尖啸。那声音刺破层层楼板，惊醒了蜷在空调外机上的野猫，暗处顿时亮起两盏荧绿的灯。这让她想起父亲实验室里的离心机，上周参观时，那些旋转的血液样本在紫外线照射下，也泛着类似的诡异光泽。

此刻母亲应该正在厨房擦拭料理台上的西瓜汁。那个总说"水果刀要垂直切才整齐"的女人，永远不会发现刀架上少了把柳刃刺身刀——此刻正静静躺在阿玥书包夹层，裹着张静怡送的手帕。手帕角落绣着"JY"的拼音缩写，被刀刃刺穿的位置恰好是字母连接处，看起来像某种变形的星座符号。

当对面楼最后一家灯火熄灭时，阿玥听见血管里传来潮汐声。那些淡红色的伤痕正在皮下组织悄然重组，排列成猎户座腰带的三连星。她突然意识到，明天复诊时要给凌默兮看的，不仅仅是手腕上新添的平行线——还有藏在袜子里的录音笔，里面录下了张静怡今天在消防通道说的："你以为诊断书就是免罪符？"

晨光初现时，梧桐巷诊所的蓝漆木门正在渗出水珠。凌默兮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金箔纸，正在折叠成新的千纸鹤。阿玥握紧书包里冰冷的金属，突然想起何向星转学前夜发来的最后一条信息："你该在伤痕里种一片银河。"此刻她终于明白，那些旋转的星云从不是用来逃避黑暗的——它们是亿万光年外的伤口，穿越时空在此处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