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的相逢
我收到一封信。
信封是极普通的,纸质薄而脆,微微泛黄,像是久经岁月的摩挲。邮戳已模糊不清,只依稀辨得是南方的某个小城。拆开时,我竟有些踌躇,生怕那脆弱的纸张在我指间碎裂。
信的内容不长,字迹却极工整,一笔一划都显出写信人的用心。"见字如晤",开头这样写道。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年头,谁还写信呢?电话、短信、邮件,哪一样不比这黄旧的纸片来得便捷?然而,当我继续读下去,那字里行间竟透出一种异样的温度,是冰冷的屏幕所不能传递的。
信是一位旧友写来的。我们已有十年未见。十年间,我搬了三次家,换了五个电话号码,社交账号也几经更迭。他却不知从何处打听到我的地址,寄来了这封信。信中不谈大事,只说些琐碎的近况:院中的枇杷树今年结果甚多,街角的老茶馆关了门,女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平淡如水的文字,却让我想起当年同他坐在那棵枇杷树下喝茶的光景。茶是粗茶,杯是搪瓷杯,杯身上还磕掉了一块漆,露出黑黑的铁胎。
"相逢已是上上签",他在信的末尾写道。我初不解其意,思索片刻才恍然大悟。人生如牌局,能抽到"相逢"这一签,已是上上大吉,何必再奢求更多?这般想着,竟有些痴了。
我向来厌恶那些矫情的言辞,视"见字如晤"之类为陈词滥调。然而此刻,这些字句却如钝刀割肉般,一点一点地切入我的记忆。我忽然记起,幼时家中常有书信往来。祖父写信时,必先净手,再取出珍藏的狼毫笔,在砚台中细细研磨。写完后,还要将信纸折成特定的形状,据说这样才显得恭敬。那些信如今何在?怕是早已湮没在时间的尘埃里了。
我决定回信。翻箱倒柜,竟找不出一张像样的信纸,最后只得从笔记本上撕下一页。钢笔早已干涸,圆珠笔写出的字又太过轻浮。思来想去,还是用键盘敲了一封电子邮件,附上扫描的手写信。"已收到来信,甚喜。"我这样开头,自觉语气太过生硬,又删去重写。"展信欢颜",我借用了他信中的话,却又觉得太过做作。几番删改,终究未能成篇。
夜深人静时,我忽然悟到:信之为物,不在形式,而在心意。古人云"见字如晤",非谓字能替代面晤,而是字能唤起面晤时的情思。今人通讯便捷,随时可以相见,反倒失了那份期待与珍重。我们不再"展信欢颜",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了那种收到远方来信的惊喜;我们不再感慨"相逢已是上上签",因为我们随时可以视频通话,相逢变得太过容易,也就失去了它的珍贵。
第二天清晨,我特意去文具店买了信纸信封,用钢笔一字一句地写下回信。信中不谈大事,只说些琐碎的近况:阳台上的绿萝抽了新芽,楼下开了家新的咖啡馆,最近在读一本有趣的书……写完后,我将信纸折好,装入信封,贴上邮票。在投进邮筒的那一刻,我竟感到一种久违的期待——不知他收到信时,会是怎样的表情?
信已寄出,我开始等待回音。这等待本身,竟成了一种奢侈的享受。在这个即时通讯的时代,我重新发现了延迟的乐趣。
人生如寄,信亦如人。纸短情长,墨淡意浓。相逢已是上上签,更何况还有书信往来,让这份情谊得以在纸上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