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门被丁程鑫从外面带上的声音极其轻微,像一声被雪花吞噬的叹息。房间里的光源只剩下床头一盏被调到最微弱档位的小夜灯,以及窗外被积雪反射的朦胧天光,共同氤氲出一圈昏黄、宁谧的光晕。
刘耀文站在门边的阴影里,抱着他那个装满了牛奶的箱子,没有立刻动作。他像是刚从室外雪地里走进来,头发上还沾着未融化的、细小的雪粒,睫毛上也沾着水汽,在昏暗光线下,那双好看的眼睛显得湿漉漉的,带着一种茫然无措和小心翼翼的审视。
沙发上,丁程鑫和嘉裕留下的余温似乎还在空气中浮动,混杂着淡淡的炒饭和甜瓜的余香。这份刚刚结束的、属于“他们”的热闹,将他鲜明地隔绝在外。他成了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外来者。
或者说,被重新“允许”进入的留守者。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病床上。
你整个人陷在蓬松柔软的被褥里,侧着脸,呼吸均匀悠长,是真正陷入深眠的模样。你蹭着被子的动作停住了,露出小半张安恬的侧脸。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确认你真的睡着了,没有再因为他的存在而紧绷或抗拒。看着你被温暖包裹、终于放松的样子,他胸口某种尖锐的窒息感似乎被稍微熨帖了一点。
他这才开始处理自己怀里的“负担”——那箱牛奶。他小心翼翼地、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地走到墙角的小桌旁,那张桌子因为他购买的花花绿绿零食袋已经显得有些拥挤。
他先是将零食袋轻轻往里推了推,腾出一点宝贵的位置,然后才将整箱牛奶放下去。放下的动作极其缓慢,像在拆解一个易碎品,箱子落地,没有发出一丝磕碰声。
做完这一切,他似乎才真正松了一口气。肩膀微不可查地垮下来一点。他转身,视线再次落到你身上,眼神胶着,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他踮着脚尖,尽量避开地板可能发出声响的区域,一步一步,挪到床边的椅子旁。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先微微弯腰,仔细地查看了一下你腿上支架的位置,又伸手极其轻柔地调整了一下你脚边被子的褶皱,确保被子盖得严实,不会压到你的伤处,也不会漏风。指尖在离你身体几厘米远的地方悬停又收回,克制地没有直接触碰。
然后,他才像耗尽所有力气般,悄无声息地坐进了椅子里。椅面发出极微弱的、老旧的皮革摩擦声,但在寂静中被放大了。他立刻僵硬了一下,屏息凝神,紧张地看向你。见你呼吸的节奏没有丝毫被打扰,才缓缓地、更深地陷进椅背。
他没有靠在椅背上,而是习惯性地蜷起身躯。少年颀长的身体似乎在此刻努力地想要缩小,他把双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握在一起,指节用力得有些发白。这个姿势像个犯错后等待发落的孩子,又像一个守护重要珍宝却不知该如何靠近的哨兵。
房间彻底安静下来。走廊里的声控灯早已熄灭,只有门缝下透出一点远处公共区域的惨白微光。窗外的雪还在下,细密无声,映衬得室内更显寂静。暖气机发出极低沉的嗡鸣,像一只倦怠的巨兽在打盹。
刘耀文的目光几乎无法从你脸上移开。在这样昏暗而宁静的环境里,在白日喧嚣和刚才那场“被驱逐”的尴尬完全沉淀之后,他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着你。光影在你侧脸上投下温柔的明暗交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形成一小片淡淡的阴影。他看到了你睡梦中无意识微微弯起的唇角,那点几乎不存在的弧度,像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一颗小石子,激荡起一圈圈涟漪,带着一丝微弱得几乎抓不住的……希望?或者是他的错觉?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揪了一下,酸涩又胀痛。他想起丁程鑫离开前那句调侃,又想起护士们充满好奇的目光,更想起你之前冷冰冰的态度。一股汹涌的情绪突然冲上鼻尖和眼眶,不是委屈,更像是一种被看穿后的无地自容和自我厌恶,以及……深切的后怕和悔意。他飞快地低下头,把脸埋进交叠的手掌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几下,压抑着不让喉头的哽咽发出声音。
几滴温热的液体迅速在掌心晕开,又被他粗暴地用手背擦去。他不能吵醒你,绝不能。
就在这时——
病床上的你,似乎被那细微的、极力压抑的气息变化所触动。在深沉的睡意边缘,一丝朦胧的感知像是湖面深处浮起的细微气泡。没有睁眼,没有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保持着入睡时的悠长平稳。
但你的指尖,露在被子外面、搭在床沿边的几根手指,极其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轻轻划过身下的床单。这个动作微弱得如同蝴蝶扇翼,更像是在深睡眠中无意识的神经末梢抽搐。
然而,一直凝视着你的刘耀文,捕捉到了这几乎不存在的动作。他的呼吸猛地一顿,整个人瞬间石化。他几乎以为你醒了,正悄悄睁开眼看他此刻的狼狈模样。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直起腰背,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大气都不敢出。
紧张得像拉满的弓弦。
时间在近乎凝固的空气中流淌。几秒钟,却漫长如年。直到确认你依旧在沉睡,身体再无其他动静,他才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那拉满的弦松了,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空虚和一种被无形力量洞穿的慌乱。刚才那个微小的动作,是否代表他的存在本身,就在你的梦境边缘……造成了扰动?即使是睡梦中的潜意识,也无法全然放松?
他颓然地重新将脸埋进手掌,久久没有抬起。少年的背脊弓着,在这个充满暖气和食物余香的病房里,他像一颗被遗落在寒冷角落的孤单树苗,正试图用尽全力汲取那一点点遥远的光热。窗外的雪落无声,夜还很长,他那颗悬着、充满了笨拙心意、莽撞自责、和一腔无从诉说的忧虑的心,在黑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试探着,寻找着一丝丝可能存在的、通向你的缝隙。
那份由食物、调侃、亲缘关爱和窗外新雪共同构筑的短暂平衡,此刻,正被一个少年人的无声守夜和汹涌心绪细细地称量着,脆弱得像冬日清晨窗上挂着的脆弱冰花,却又隐隐透着一种等待融化的、静默的决心。
他沉默地坐在那里,看着你安稳的睡颜,像要这样守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