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的排气扇发出恼人的嗡鸣。敖丙握着滴定管的手很稳,淡紫色溶液在日光灯下泛着诡谲的光。
他听见身后传来试管碰撞的清脆声响,不用回头就知道是哪吒又在玩危险游戏——那人总能把精密仪器耍出兵器铺的架势。
"敖同学,能帮我看下终点颜色吗?"邻组的女生怯生生递来锥形瓶,玻璃壁还沾着睫毛膏的碎屑。
敖丙刚要伸手,斜刺里突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哪吒用镊子夹着烧杯接过来,虎牙在口罩上顶出个小尖尖:"酚酞遇强碱才会变粉红。"他晃了晃自己那瓶猩红色溶液,"你该不会把浓硫酸当氢氧化钠领了吧?"
女生的脸色瞬间比试剂还精彩。敖丙在实验袍下踩了哪吒一脚,转头去拿洗眼器旁的防护面罩。
他今天把长发扎成高马尾,发绳上坠着的玉藕珠子随着动作轻晃,在哪吒视网膜上烙下一串青翠的残影。
变故发生在下午三点十七分。当敖丙将最后1ml溶液注入反应釜时,通风橱突然发出尖锐警报。
紫色烟雾腾起的瞬间,有人从身后将他扑倒在地。哪吒的实验袍裹着劲风罩住他口鼻,带着硝烟味的体温严丝合缝贴上来。
"闭眼。"湿热的气息钻进耳蜗,敖丙感觉有手指在替他调整防护面罩卡扣。警报声中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以及哪吒喉间滚动的轻笑:"这时候还惦记着数据记录本?"
安全门自动落锁的机械声像是某种隐喻。三十七个学生被困在应急照明惨白的光晕里,教导主任的吼声透过对讲机变得失真:"所有人在原地等待排风系统重启!"
哪吒的膝盖还抵在敖丙腿间,防护面罩的系带缠住了他的银链。
他们被困在实验台与墙壁的夹角,这个姿势让敖丙想起初二那年被困在电梯里的两小时——当时哪吒也是这么用身体替他隔开拥挤的人群,只不过那时少年人的骨架还没长出这般凌厉的棱角。
"你心跳好快。"哪吒突然压低声音,防护面罩让他的声线闷得像浸了水的棉。
敖丙的睫毛扫过对方领口第三颗纽扣,那里别着枚褪色的化学元素徽章——是去年他送哪吒的生日礼物。
黑暗放大了所有感官。敖丙能闻见哪吒校服上残留的篮球场塑胶味,能感觉到对方说话时胸腔细微的震颤。
当排风系统终于发出重启的嗡鸣时,他发现自己左手正攥着哪吒的实验袍衣角,褶皱深得像揉皱的情书。
医务室的消毒水味冲得人太阳穴发胀。敖丙盯着哪吒小臂上那道三公分长的灼伤,棉签蘸着碘伏的手怎么也落不下去。
校医被紧急叫去处理过敏的学生,临走前嘱咐要每隔十分钟擦一次药。
"祖宗,再抖棉签都要开花了。"哪吒枕着没受伤的手臂躺在观察床上,另一只手在虚空里比划函数图像,"不知道的以为你给我画清明上河图呢。"
敖丙抿着唇按住他乱动的手腕。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切过少年蜜色的肌肤,那道暗红伤痕像落在琥珀上的裂痕。
碘伏触到伤口的瞬间,他听见哪吒从牙缝里挤出的吸气声。
"活该。"敖丙的声音比棉絮还轻,"谁让你徒手去关反应阀。"
"当时某个书呆子离泄漏点只有0.5米。"哪吒突然支起身子,鼻尖差点撞上敖丙的眉骨,"喂,小古板,你是不是忘了说谢谢?"
吊瓶里的点滴突然发出突兀的"咕咚"声。敖丙的蓝发扫过哪吒的锁骨,惊起一阵战栗。
他后退半步撞翻处置车,纱布卷骨碌碌滚到床底。正要弯腰去捡,脚踝却被温热掌心圈住。
哪吒的拇指恰好按在他凸起的踝骨上:"别动。"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你鞋带散了。"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钉在淡绿色隔帘上。敖丙看着哪吒熟练地给他的帆布鞋打上蝴蝶结,突然想起初三运动会上,这人也是这样蹲在跑道边,给摔破膝盖的自己系鞋带。
那时蝉鸣比现在更聒噪,而心跳声却同样震耳欲聋。
晚自习的铃声惊飞了窗外的灰斑鸠。敖丙在生物笔记本上画第三只草履虫时,突然被纸团砸中后颈。展开皱巴巴的答题卡,背面用红笔写着嚣张的字迹:
-天台见,带你去个好地方
墨迹未干的惊叹号拖出长长的尾巴,像极了某人总是不好好收尾的连笔字。
敖丙把纸团塞进笔袋夹层,起身时碰掉了同桌的自动铅笔。弯腰去捡的瞬间,他看见后门玻璃外晃过一抹熟悉的银链反光。
实验楼顶层的天文台锁着生锈的铜锁。哪吒单手撑着窗台翻身跃进走廊时,敖丙正盯着"闲人免进"的告示牌蹙眉。"怕了?"哪吒把钥匙抛得叮当响,"老张给我的,说奖励上次奥数满分。"
旋转楼梯的感应灯年久失修,哪吒打开手机照明时,敖丙看见他锁屏是张模糊的星云图——那是去年狮子座流星雨时,他们在郊区天文台熬到凌晨三点拍到的。
当时哪吒裹着同一条毛毯,下巴搁在他肩窝说猎户座的腰带像不像物理考卷上的串联电路。
顶楼铁门吱呀作响的瞬间,敖丙呼吸一滞。成排的玻璃穹顶在月光下流淌着水银般的光泽,望远镜阵列沉默地指向苍穹,像一群等待苏醒的机械巨人。
他向前迈步时踩到什么,捡起来发现是半包受潮的薄荷糖。
"上周天文社在这观星。"哪吒的声音混着夜风飘来,"听说有人用激光笔在木星表面画爱心,被教导处通报批评。"
敖丙的耳尖又开始发烫。他当然记得那个荒唐的夜晚,哪吒如何偷走实验室的氦氖激光器,又如何把光斑精准投射在望远镜目镜里。政教主任咆哮着冲上楼时,他们正躲在配电柜后分食最后一块桂花糕。
"过来。"哪吒突然握住他的手腕,体温比月光更灼人。他带着敖丙钻过警戒线,停在最东边的折射望远镜前。
当哪吒俯身调整目镜焦距时,敖丙看见他后颈的碎发间藏着一小块结痂——是实验课摔倒时被碎玻璃划破的。
"看。"哪吒侧身让出位置,"天鹅座双星。"
敖丙的睫毛扫在目镜橡胶圈上。视野里两枚蓝白色恒星正在缓慢旋转,引力让它们周围的星尘扭曲成漩涡状光带。他想起物理课本上的注释:双星系统需要百万年才能完成一次共舞。
"像不像我们?"哪吒的呼吸喷在他耳后,"永远被看不见的力场绑在一起。"
夜露悄无声息地爬上观测台。敖丙直起身时才发现,哪吒的右手一直虚虚环在他腰后,是个随时能收紧的姿势。
远处操场传来夜跑学生的笑闹声,而这里安静得能听见星体坍缩的余韵。
"下个月要去舟山集训。"哪吒突然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望远镜调焦旋钮,"听说观测站有国内最大的射电望远镜阵列。"
敖丙整理被风吹乱的实验报告,在纸张哗啦声里轻声问:"和我说这个做什么?"
铁门突然被夜风撞开,月光泼了两人满身。
哪吒逆光站着,银链子缠着锁骨晃啊晃:"要不要赌?如果我能用射电望远镜找到最远类星体......"他顿了顿,虎牙在唇间若隐若现,"你就把那个贝壳发卡换成我送的水晶坠。"
警报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手电筒光束刺破黑暗的瞬间,哪吒拽着敖丙躲进数据储存室。
狭小的空间堆满发霉的星图,两人的膝盖抵在同一个档案柜抽屉上。保安的脚步声在门外徘徊时,敖丙听见哪吒用气音在他耳边说:"赌不赌?"
储物柜的金属把手硌着后背,敖丙却觉得真正发烫的是哪吒握着他腕子的手。
月光从气窗漏进来,照着那人眼里跳动的星火。他忽然想起初三那年哪吒翻墙给他买退烧药,也是这样在夜色里眼睛亮得惊人。
"找到的话,"敖丙听见自己说,"要给我看超新星遗迹的照片。"
哪吒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保安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而某种更为汹涌的潮声正在他们之间涨落。
当敖丙伸手去推柜门时,哪吒突然用受伤的那只手臂撑在他耳侧:"你睫毛上有灰。"
那根本是片不存在的尘埃。但敖丙还是下意识眨了眨眼,于是哪吒的指尖便顺理成章地抚过他眼睑。
这个动作持续了整整三秒,直到走廊传来第二波巡逻的声响。
夜风穿过天文台穹顶的裂隙,把少年人紊乱的呼吸谱成星际尘埃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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