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洒在药圃里,将张凌赫刚栽下的几株新草药镀上一层金边。他指尖还沾着泥土,白大褂的袖口随意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远处传来温昭的脚步声——轻快、急促,还带着点纸张翻动的沙沙响。
“张凌赫!”她人还没到,声音先撞了过来,“你看这个!”
他抬头,见她抱着一摞画稿冲进院子,发髻松散,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额前,杏眼里却闪着兴奋的光。
“《本草图谱》的终稿?”他拍了拍手上的土,接过那叠纸。
“嗯!出版社刚送来的校样。”她凑近他,指尖点着其中一页,“你看这个——我把药材的显微结构和水墨意境结合了,主编说从来没见过这种风格!”
张凌赫垂眸细看。纸上,黄芩的导管细胞被绘成竹林,茯苓的菌丝化作云海,而角落一枚小小的朱印,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莞尔」二字。
“如何?”她仰着脸等他评价。
“精妙。”他轻抚纸面,“导管排列像你去年在徽州画的竹,记得吗?”
温昭一怔,没想到他连这个都记得。那本写生集她只随手翻给他看过一次。
“张医生,”她眯起眼,“你是不是偷偷研究过我的画?”
他面不改色:“职业习惯,观察入微。”
她正要反驳,前堂突然传来阿竹的喊声:“温老师!有您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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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皇家医学院寄来的。
温昭盘腿坐在廊下拆信,张凌赫端了杯红枣茶放在她手边。信纸展开的瞬间,她的笑容凝固了。
“他们……要改出版方向。”她声音发紧,“说传统水墨不够‘国际化’,建议全部改成电脑绘图,风格参考这个。”
附件里掉出一张彩印,是某位国外插画师的数字作品——线条冰冷,色彩艳丽,药材被分解成几何图形,像实验室的解剖标本。
张凌赫拾起那张纸,眉头微蹙:“这不是《本草图谱》,是分子结构说明书。”
“可主编说……这才是现代读者喜欢的。”她攥紧信纸,指节泛白,“三个月的心血,他们一句话就要全盘否定。”
张凌赫沉默地注视她。夕阳将她的侧脸轮廓描得格外清晰,他能看见她咬紧的下唇,轻轻颤动的睫毛,和眼底那一层越来越亮的水光。
“昭昭。”他低声唤她。
“我没事。”她猛地站起来,画稿散落一地,“我去书房改稿,晚饭不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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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书房。
温昭盯着第七版草稿,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大团墨。窗外蛙声阵阵,烛火摇曳,映得她眼眶发酸。
“啪嗒”。
一滴泪砸在宣纸上,将刚画好的连翘晕成模糊的黄。她慌忙去擦,却越擦越花,最后整张纸皱成一团。
“混蛋……”她哽咽着去抓新纸,却不小心碰翻了砚台。墨汁泼洒,像一场小小的、漆黑的洪水,淹没了她最后的耐心。
她终于伏在案上,肩膀无声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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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张凌赫端着药盏走进来,脚步比平日更轻。烛光下,他看见她发红的耳尖,散乱的发丝,和桌角那堆揉皱的废稿。
他没说话,只是将药盏放在她手边——是温热的桂圆莲子羹,加了蜂蜜,甜香里混着淡淡的药气。
温昭没抬头,声音闷在臂弯里:“……门规第二条,值夜班必须带解剖图。”
“我请假了。”他在她身旁坐下,“今晚专治温画师的郁结之症。”
她终于抬起脸,眼睛红得像兔子:“怎么治?开黄连吗?”
张凌赫伸手,拇指轻轻蹭过她眼下:“第一味药,倾诉。”
夜风穿堂而过,烛火晃了晃。温昭盯着他袖口沾到的墨迹,突然开口:“他们不懂……《本草》从来不只是药材,是故事,是李时珍踏遍青山的心血,是你用九针救人的温度……”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小小的抽泣。张凌赫忽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厚重的典籍。
“认得吗?”他翻开泛黄的纸页。
温昭眨掉泪花,看清了书名——《本草纲目》兽部,万历年间刻本,张家世代相传的珍宝。
“当年我学医时,父亲让我抄写兽部全集。”他指尖抚过密麻麻的批注,“他说,医者若连禽兽草木的性情都不懂,如何治人心?”
烛光下,那些蝇头小楷工整得惊人,有些页边还画着简笔动物——歪歪扭扭的幼虎,圆头圆脑的犀牛,一看就是孩童手笔。
“这是……你小时候抄的?”
“嗯。”他翻到某一页,指着角落的涂鸦,“第一次抄到犀牛时,我哭了一整夜。”
温昭凑近看,只见小张凌赫在“犀角”条目旁画了只长歪了角的犀牛,旁边写着:「它会不会疼?」
她噗嗤笑出声,眼泪却掉得更凶:“所以你后来……才专攻针灸?因为不想伤害它们?”
张凌赫没回答,只是轻轻擦掉她脸上的泪:“第二味药,破局。”
他抽出一张新纸,蘸墨挥毫——
致皇家医学院:
水墨丹青乃华夏千年医脉之魂,若贵社追求冰冷图解,恕不奉陪。
另荐《细胞生物学期刊》更适合诸君品味。
——《本草图谱》主笔 温昭」
温昭瞪大眼睛:“这……会得罪人的!”
“第三味药,”他将笔递给她,眸色深沉如夜,“底气。”
她望着他,突然抢过笔,在署名后重重添上一行——
「学术顾问:张凌赫—博士」
张凌赫挑眉:“我的头衔这么长?”
“当然。”她扬起下巴,“要吓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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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阿竹在门规板前目瞪口呆。
新增第三条:「惹哭昭昭者,罚抄《本草纲目》兽部全集(包括犀牛!)」
落款处,张凌赫的字迹工整冷峻,旁边却多了只朱砂画的小猫,尾巴卷成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