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辞
寅卯之交的南楼石阶总凝着碎玉般的白露,苔衣泛着幽蓝的水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时光的薄冰上。足底的刺痛来得猝然——那粒被剑穗扫落的石屑,原是藏在青纹里的星子,二十年光阴将棱角磨得锋利,恰如当年未竟的诗句,在岁月中淬成了伤人的锋芒。栏杆上蜿蜒的裂痕里,刀刻的《水龙吟》已漫漶如江雾,墨痕被风揉碎成点点泪痕,唯有裂痕深处还嵌着半片干燥的酒渍,暗赭色里泛着珍珠母贝的光。
蟋蟀从砖缝跃出时,翅尖沾着未干的酒渍,驮着的酒旗残角褪成月白色,边缘还缀着当年系在柳梢的碧玉环碎影。二楼雕花木窗的湘妃竹帘垂着,竹节间的烟霞早从胭脂红熬成老茶膏色,阳光斜切进来,在帘影里织出细密的金缕。跑堂捧来的青瓷碗盛着新酿桂醑,酒面浮着几粒金粟,沉到碗底便成了前朝铜钱的模样,在琥珀色的酒液里明明灭灭。邻座老者吹茶时,白瓷盏口腾起的水雾忽然凝住,半阙《唐多令》从茶沫里浮出来,字迹间还洇着当年击盏时溅落的酒痕。檐角铁马忽然叮咚,惊起梁间栖燕,尾羽划过的弧线,竟与二十年前说书人醒木拍案时震落的松子,在记忆里叠成同一个轨迹。
墨痕渡
旧书肆的蓝布门帘浸着梅雨季的潮气,樟木香混着纸页的陈腐味扑面而来,比龙涎更能勾动鼻息。掌柜捧出《剑南诗稿》时,樟木箱底的铜扣发出轻响,纸页间滑落的白梅标本薄如蝉翼,背面的小楷还带着当年的墨香:“此页宜就鲈鱼脍”,笔锋在“脍”字末笔拖出的细痕,像极了故友持筷的弧度。阳光从漏雨的窗棂斜照进来,“淳熙三年”的朱砂印在书脊上洇开,红得像新结的血痂,连带着书页间的松烟墨都活了过来——当穿堂风掀起泛黄的纸页,砚台里的残墨忽然在空白处洇出个提灯人影,衣袂上的褶皱,分明是当年夜饮时被露水打湿的痕迹。
街角竹蒸笼掀开的瞬间,白雾里走出的双鬟少女,鬓边木樨开得正好,鹅黄色的花瓣沾着水汽,与商玲珑当年插在鬓边的那枝分毫不差。她递来桂花糕的手势,指尖微蜷如拨弦,油纸包上的蜜汁凝成琥珀珠,倒映着茶楼新换的琉璃窗。五彩光影在青砖上流淌,恍若那年元夕打翻的走马灯,灯影里的人影幢幢,正与少女腕间银镯的反光,在时光里轻轻相碰。
逝水吟
暮色像一砚陈普洱,在江面慢慢晕开,青灰色的水纹里浮着碎金般的落晖。画舫船头的酒坛还带着手温,船娘转身时,发间银簪划出的弧光,与商玲珑遗落的珍珠耳珰在记忆里重合,同样的弧度,同样的冷光。橹声欸乃,搅碎满江星斗,对岸古琴台的飞檐被霓虹染成苏方木色,檐角的铜铃在水汽里若隐若现,像极了宣纸上未干的胭脂痕。夜航船的汽笛突然划破寂静,惊起芦苇丛中白鹭,雪羽掠过水面时,二十年前的渔火竟从波心次第亮起,明明灭灭,如同未写完的诗句。
醉眼蒙眬中,船头小火炉的酒甑吐着白烟,渐渐幻成黄鹤矶头的云雾,缭绕间有锦鳞跃出水面,衔走浮在酒液上的桂花瓣。涟漪荡开时,故友的面容从水纹里浮现——他依旧穿着那件秋香色襕衫,袖口还沾着当年辩论时溅落的松烟墨,指间转着缺角的建盏,唇畔似乎还停着未吟完的策论尾音。伸手触碰时,却捞起半块生满青蚝的残碑,“嘉泰”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当年刻在城砖上的落款。
遗香引
老城墙的马面垛口上,少年们的孔明灯正冉冉升起,宣纸灯笼掠过谯楼时,砖缝里的《贺新郎》被照亮——当年的银钩铁画已被岁月腌成霜纹,每个笔画里都渗着护城河的水汽。他们手中的电子焰火喷出幽蓝的光,却照见河底的青铜箭镞,锈蚀的锋刃上,还粘着庆元年间诗会的墨屑,松烟墨的香气混着水草味,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浮动。
返程列车的车窗上,雨水划出蜿蜒的痕迹,像极了南楼瓦当的纹路,层层叠叠,都是时光的刻痕。邻座少女的耳机里流泻出《鹧鸪天》,变徵之调里藏着当年驳斥主和派的锋芒。当她哼到“江湖夜雨十年灯”时,衣袋里的干桂花突然飘落,在地板上拼成半幅《平江图》,那些用香气勾连的小径,正通向二十年前系马的垂杨柳,枝头的蝉鸣,似乎还停留在那年的夏天。
桂魄辞
此刻独对轩窗,秋风正将案头诗笺吹成翻飞的白蝶,砚中残墨已结出薄冰,却还萦绕着南楼桂醑的余芳。纱灯昏黄,照见鬓间新添的白发,竟与当年插在酒坛的芦花一个颜色,都是被时光漂白的痕迹。远处夜航船的长鸣传来,恍惚又是说书人醒木拍案,惊起的不是松子,而是满江的星辰,在暮色里明明灭灭。
原来我们都是时光的摆渡人,船上载着的,是无数个秋夕的桂魄,在记忆的支流里漂漂荡荡。当寒露打湿泛黄的诗笺,那些洇开的墨痕,早已不是当年的字迹,而是岁月写下的《少年游》——每一道晕染的水痕,都是时光留下的注脚,在泛黄的纸页上,永远盛开着不谢的桂花。
注: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