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州的雨缠绵悱恻,像未写完的词牌,淅淅沥沥地浸润着天地。三日后初晴,我拄着亲手削制的竹杖,缓缓踱步于东坡之上。泥土尚带着湿润的凉意,新翻的田垄间,蚯蚓正奋力拱动着松软的土壤。俯身细看,水洼倒映着破碎的天光,忽有微风掠过,涟漪轻漾,恍惚间竟与多年前渑池僧舍的那方残雪重叠。那时与子由同赴科举,马匹累死、毛驴僵毙,无奈投宿奉闲僧舍。我们挥毫在斑驳的墙壁上题诗,子由写下"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如今想来,这黄州的岁月,何尝不是另一场鸿爪印雪的漂泊?
破晓时分的市集,是最具烟火气的诗行。青石路上,早行的商贩已摆开琳琅满目的货物,竹筐里的青菜还沾着晨露,木桶中的活鱼不时蹦出晶莹的水花。卖酒的老妪远远望见我,眼角的皱纹便笑成绽放的菊花:"苏先生,今日的米酒又酿得醇香!"她掀开粗布酒帘,陶瓮中蒸腾的热气裹挟着糯米的甜香扑面而来。接过温热的陶碗,浅啜一口,辛辣的酒意顺着喉间滑落,竟与汴京樊楼里的琼浆玉露在记忆中重叠。初到黄州时,面对滔滔长江,听着难懂的乡音,满心皆是流放的苍凉。可渐渐地,我发现这市井巷陌里的每一声问候、每一抹笑意,都比朝堂之上的虚与委蛇更教人踏实。
午后的雪堂静谧得能听见时光流淌的声音。案头的宣纸微微卷起边角,狼毫笔搁在青瓷笔洗中,墨汁早已凝结成痂。我展开子由新寄来的家书,熟悉的字迹工整隽秀,字里行间皆是关切:"兄长安否?黄州水土尚可适应?"窗外的修竹被风拂动,竹影婆娑,在宣纸上投下细密的纹路,恍惚间回到了眉山书院。那时我们兄弟二人,于青灯古卷间挑灯夜读,谈诗论道,憧憬着"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抱负。谁能料到,命运的波澜将我推至这偏远之地,以戴罪之身,在这山水之间寻觅新的归处?
前些日子,与友人相约泛舟赤壁。暮霭四合时分,一叶扁舟缓缓驶入江心。明月自东山后冉冉升起,清辉洒在澄澈的江面,泛起粼粼银光。江风裹挟着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寒意,却也让人灵台清明。恍惚间,我仿佛穿越千年时光,与周公瑾并肩而立。遥想当年,他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曹军战船便化为灰烬。可如今,只剩这浩浩江水,依旧向东奔涌,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友人吹起洞箫,其声呜呜咽咽,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仿佛在替我诉说心中的万千感慨。我举起酒杯,对着明月长饮:"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是啊,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宇宙却永恒无垠,又何必为一时的荣辱得失而伤怀?
每当夜幕低垂,我总爱独坐雪堂前,仰望浩瀚星空。银河横跨天际,繁星闪烁,宛如撒落人间的碎钻。偶尔有秋鸿掠过,整齐的雁阵划破夜空,翅膀扇动的声音虽轻,却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些候鸟年复一年,遵循着季节的召唤,从北到南,从不失约。人亦当如此,即便命运多舛,历经磨难,也要坚守本心,遵循生命的节律。就像我在此开垦荒地,自号"东坡居士",每日与农人谈天说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寻得了另一种自在与豁达。
然而,有些记忆,终究如同春日的残梦,在岁月的侵蚀下渐渐模糊。御史台的那些日子,是我生命中最黑暗的篇章。狱卒的呵斥声、刑具的撞击声,曾无数次在梦中将我惊醒。如今回想,竟像是隔着一层薄雾,连当时的恐惧与绝望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还有在杭州为官时,与同僚诗酒唱和,疏浚西湖,修筑堤坝,那些为民造福的功绩与荣耀,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褪去了鲜亮的色彩。就像春梦醒来,只留下些许零碎的片段,再也拼凑不出完整的画面。
前日,邻家孩童蹦蹦跳跳地送来几个新鲜采摘的橘子。黄澄澄的果皮上还带着翠绿的叶子,剥开一瓣放入口中,酸甜的汁水在舌尖四溢,竟让我想起儿时母亲做的蜜饯。那时家境虽不富裕,但一家人围坐在庭院中,共享天伦之乐,温馨的画面至今仍镌刻在记忆深处。如今父母已逝,兄弟分隔两地,人生的聚散离合,就像这橘子的酸甜滋味,复杂而又真实。
夜深了,寒意渐浓。我往炉中添了几块木炭,火苗欢快地跳跃着,暖意渐渐弥漫整个屋子。案头的油灯忽明忽暗,昏黄的光晕中,墙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曳。这一生,起起落落,从朝堂之高到江湖之远,从荣耀加身到屈辱流放,终究不过是一场大梦。但即便如此,我仍愿做那守信的秋鸿,在命运的长河中,坚守自己的方向;也愿以豁达之心,看待这如梦幻般的世事,不留执念,只留一份从容与洒脱。
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夜里回荡。我吹灭油灯,躺卧榻上,听着长江的浪涛声由远及近,渐渐沉入梦乡。不知今夜,又会做一场怎样的梦?而明日醒来,或许又是新的开始,如同那东去的江水,永不停歇,却又日日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