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锁春山忆故人

暮色漫过青瓦时，檐角风铃忽然叮咚作响。铜铃内壁生着斑驳绿锈，每一次震颤都像是时光深处传来的回响。我望着案头褪色的信笺，墨迹早已洇成淡淡的灰痕，恍惚又见那年春天，你站在柳色如烟的渡口，衣袂被江风掀起一角，像一只折翼的蝶。此后岁月里，春山依旧如黛，草色依旧如烟，只是再无人与我共折柳枝，共数落花。

初见是在城郊的书院。江南的三月总爱落些缠绵的雨，青石路上生着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我抱着一摞书低头疾走，冷不防撞进一片月白长衫里。书册散落满地，墨迹未干的诗稿被雨水洇湿边角。你蹲下身帮我拾书，指尖相触的瞬间，我望见你腕间系着枚古旧的玉佩，温润的光泽里藏着缕若有若无的兰香。那玉佩雕着并蒂莲纹，莲瓣边缘泛着柔和的光晕，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你家传的信物。

后来才知道，你是新来的教书先生。每当晨光漫过雕花窗棂，你便会执一卷古书，站在庭院的玉兰树下诵读。声音清朗如泉，惊起檐下栖息的白鸽。学生们总爱围坐在石阶上，看你用朱砂笔在宣纸上勾勒批注，墨香与花香混在一起，酿成整个春天最醉人的气息。你讲解《诗经》时，会指着庭院里的草木一一对应："这是参差荇菜，那是灼灼其华"，说罢便折下一枝玉兰，别在我鬓边，笑言"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时的我们，总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延续下去，却不知命运早已在暗处写好了离别的序章。

离别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某个寻常的午后，你将我唤至书房，案上摆着两盏新茶，热气袅袅升腾，模糊了你的面容。青瓷茶盏上绘着寒梅傲雪，茶汤在光影中泛起琥珀色的涟漪。"朝廷一纸调令，明日便要启程赴京。"你的声音很轻，却似重锤般砸在我心上。窗外的海棠开得正艳，粉白的花瓣簌簌落在茶盏里，化作点点胭脂色。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你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竟是书院的全景图，每一处角落都细致入微，连我常坐的那方石凳都勾勒得栩栩如生。

次日清晨，渡口挤满了送行的人。薄雾笼罩着江面，船帆若隐若现。我远远望着你，见你与众人一一作别，笑容温和却疏离。直到人群渐渐散去，你才转身看向我，目光里盛满了复杂的情绪。"保重。"你说。我点点头，从袖中取出前夜赶制的香囊，绣着并蒂莲的锦缎还带着体温。江风卷起你的衣角，将香囊上的流苏吹得轻轻摇晃。你忽然解下腕间玉佩，塞到我手中，冰凉的玉体温润如昔："待来年春日，我定当归还。"

船缓缓离岸，你立在船头，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江面上一粒模糊的黑点。岸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曳，柳絮纷飞如雪，落满我的肩头。船工的号子声渐渐远去，惊起一群白鹭，扑棱棱掠过江面。我握着玉佩站在渡口，直到暮色四合，江水染上胭脂色，才发现掌心已被玉佩硌出深深的痕。那一刻，忽然想起那句"从此音尘各悄然"，泪水不自觉地滚落下来。原以为只是暂别，却不知这一别，竟是一生。

此后的日子，我常常在书院的庭院里独坐。玉兰花开了又谢，海棠红了又落，唯有那株老柳树愈发枝繁叶茂。每当春风拂过，柳枝轻扬，恍惚间总觉得你还会从树影深处走来，带着淡淡的兰香，笑着问我近日可曾读了什么好书。然而，四下寂静，唯有风声穿过回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我会抚摸着玉佩上的并蒂莲纹，在月光下铺开你的画轴，对着书院的景致发呆，想象着此刻的你，是否也在京城的某处，望着同一轮明月。

偶尔会收到你的来信，字迹工整依旧，只是言语间多了几分疏离。你说京城的春天没有江南的烟雨，宫墙柳绿得刺眼；你说公务繁忙，常常挑灯至深夜；你说...信笺间偶尔会夹着半片银杏叶，叶脉清晰可见，想来是你路过某处园林时所拾。渐渐的，信越来越少，最终如断线的风筝，消失在茫茫天际。我将那些信小心地收在木匣里，用你送我的画轴包裹，偶尔翻看，信纸已泛黄，墨迹也有些模糊，唯有字里行间的温度，还能让我想起那段温暖的时光。

又是一年春至，我独自登上城郊的山峦。极目远眺，春山如黛，连绵起伏，像一幅水墨画卷铺展在天地间。草色如烟，在风中轻轻摇曳，似一层薄雾笼罩着大地。山间小径蜿蜒，不知通向何方，就像我们各自的人生，从此再无交集。我在山顶坐了很久，看夕阳慢慢西沉，将天空染成绚丽的红色。暮色渐浓时，起身下山，脚步沉重如铅。山风掠过耳畔，恍惚听见你在诵读："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岁月流转，许多人和事都已淡忘，唯有与你相处的那段时光，如同镌刻在心底的印记，永远无法磨灭。我时常想，若人生是一场盛大的宴席，那么与你的相遇便是最美的一道佳肴，而离别，则是宴席终了时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虽然此后音尘悄然，再无你的消息，但我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你一定也在看着同样的月亮，吹着同样的风。

春山依旧，草色依旧，而我们，却已在时光的长河中走散。或许，这就是人生吧，有相遇的惊喜，也有离别的遗憾。但我始终相信，那些美好的回忆，那些真挚的情感，会化作点点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即便岁月漫长，即便音尘永绝，那份温暖，那份感动，也将永远留在心底，成为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就像那枚玉佩，温润如初，在岁月的沉淀中愈发晶莹，守着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春日之约。